她下了班,骑了车准备回家,拐了弯转到街道上,冷风忽然迎面而来,钻进脖颈里。今晚的月亮很圆,巨大,橙黄,照的街道如梦如幻,一声脆响干净利落,仿佛什么东西从高空坠落,吓得她一跳,周围瞬间安谧下来,街道空阔,行人消匿,空气中弥漫着涩涩的烟尘味道,使人喉咙发紧。她站住等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推了车想重新走,才发现车子掉了链子,每推一步都发出刺耳的尖叫,该死,她骂了一句。她蹲在地上,摆弄了半天,一筹莫展。
小姑娘,我来帮你。一个柔软磁厚的声音。
她吓了一跳,慌得抬起头来。她的目光遇上了一双眼睛。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
温和、笃定、眼角蔓延拖长,像有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这是一张中年人的脸,但很明显保养得当,温润光滑,轮廓清晰。衬衫领口挺直,羊毛呢外套材料精良,摩挲有声。
她看他不像坏人,犹豫间,他已经俯下身帮她查看车子。
车链子断了,你可能没法骑了,推回去没有问题的。他站起身来看她。她又重新遇上他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在哪看到过。
她向他道了谢,双手扶住车子准备走。
小姑娘….
她回头,他还站在路边。
你是不是在这边等人?她问他。
是的。他突然面色有悲戚。凌晨的深夜,街道上空无一人,两边的商店早已关门停业,只有路灯的微弱灯光,照的路边的广告牌昏黄不清。街道的尽头是硕大的橙色满月,溶溶月光笼罩着夜色下的两个年纪悬殊,身份不明的人。
他,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我和她在这里分手,到今天为止,正好二十五年了,再也没有见过了。
这个镇这么小,你若真心想找,还怕找不到吗?
他没有吭声,顿了一下才发出声音,二十五年前,我就在这里抛弃了她,你叫我有何面目再去寻她。小姑娘,我不认识你,但是我一看见你,就觉得你的眉眼和她有些相似,如果你愿意,你就听听我这个带罪之人,二十几年的忏悔吧。他笔直的站在月光下,身影孤单落寞。
她想他这样的人,从外表气质来看,定是家境富足,事业有成之人,举手投足笃定有力,为何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卑微央求,可能是那一晚的月色穿越了二十几年的时光,再次笼罩。
我们都是贫穷家的孩子,十几岁的时候按老家的习俗早早的订了婚。半大的孩子,大半都不懂得感情。然而那时的我们,确实非常要好。两家离的不远,经常结了伴玩。再大一点的年纪,我上了高中,我很早就明白,穷人家的孩子,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读书是我唯一的道路。她因为父母不重视读书,所以没有机会读书,但是那时她想学个手艺找份工作,便求了家人来街上学缝纫,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唯一的最珍贵的时光。这段时光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在经受巨大的愉悦后醒来,折磨的我痛不欲生。
高考前几天,她送我回校,来的时候她一路无话,我看出了她的隐隐担忧,她希望我考上,但是又很怕我考上大学。走的时候,她摩挲着我的衣角说,如果你真的有了出息,我绝对不拖累你。我摸了摸她的头发,她有着和你一样的黑色长发。宽慰她,也许考不上呢,考不上我就回家跟你一起种田过日子。万一考上了,我就报考矿业大学,那里可以带家属就业呢。她哀哀一笑,便回去了。我不知道我的话能否安慰她,这些脆弱无力的话,甚至都不能说服我自己。她一定带着失落回去了,我突然有一种预感,我要失去她了。这种失控感让我慌了手脚,我慌忙跑向她离开的方向。我在这条街道上跑来跑去,一转身便听到一声呼唤。
那声音极为响亮,在这条小街道上显得突兀又清脆。我朝着这声音的源头望去,看到马路对面那个身影,是她。我们之间隔着一条路,我在这边,她在那边。
我当时说不出话来,也没有动,那样呆呆的看着她,有些无法置信。
她又喊了一声,这一回声音比刚才的声音小了一些,少了那种急切,但是心中的情绪却随之流露了出来。我们之间的距离隔了有五十米。中间行人穿梭,挡着她无法过来。五十米的距离原来这样漫长。我告诉她,不要动,等着我过去。她的目光一直追随着我,我想她是害怕,害怕一眨眼,我就不见了,她怕我只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幻影。我大步跑过去,走的有些急,喘着气,到了跟前,却有些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举动。她看着我,突然就哭了。我不知道别人如何对待自己深爱的恋人,我看到她的眼泪的那一刻,我就决定我这一辈子永远只爱她,永远爱她一个人。
高考后,我考了个不错的成绩,成为老家第一位大学生,这对于偏僻落后的农村而言,无疑是高中皇榜当状元,我终于去了我梦寐以求的矿业大学。可是只有我一个人。我收拾好行囊,临行的前一晚,我们再次在这里相见,那晚具体的内容我已经记不清楚了,我们都不提即将分别的事实,我只记得那晚的月色,她在月光下哭成了一个泪人,我只记得我跟她说,你以后要独立一点,我不是说生活,是感情上。
他的眼角湿润了,感情涌动,说不出话来。
她突然明白了,为何在这样一个深夜,一个衣着考究,看似人生得意的人站在这里了。那个她一无所有,将他的爱看作她的一切,可以上升到与生命同等的重要,而他大概因为自己的世界太精彩,便觉得爱情不过是生活中的调味品,他不想失去自我,便伤害了她。可是过了这些年,经历变迁,回头再看,那样的感情如此纯真珍贵,也许这一生不会有第二个人能够给他。
他掏出烟来,深吸了一口,烟雾在深夜里很快消散了,无影无踪。
这些年来,不是不后悔,他说。当初以为再怎么植入骨血的亲密,最后都会随时间变成两两相忘的淡然。然而随着年岁渐长,午夜梦回时刻,就像有千百个人忽然从荒芜的内心世界里冒出来,他们有的站在床边,有的站在门外,有的站在窗户边,全都用嘲讽的眼神冷睨我,此起彼伏的对我念着:错,错,错。分别的时候总以为可以再见。哪知道再见如此之难。 离别的时刻哪里知道命运如此不可捉摸,这么小的街道,从东走向西,从南走到北,不过几千米,可是上天真的没有让我再遇见她。我们的缘分全部被收回,没留下一丝念想,当年王家最漂亮的二丫头,经历了这几十年的变化,不知道是否也变得像我这般苍老不堪。
王家,她突然被惊住了,电光火石般,她的心像是猛然被一只手捏住,无数个念头叫嚣着随着血液涌入脑中,和她相似的眉眼,姥姥去世前嘴里怨念的那个退婚的女婿,二姨当时落寞的表情。她一下子全部明白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她心里翻滚着。她第一次意识到命运不但不公,而且还善于捉弄人。
她看着他,他的面容被悲伤笼罩,这个男人被往事折磨的憔悴不堪,他得到了他应有的惩罚。
她推了车,和他告别,在街角停下来望着他,那个男人,依旧伫立在那里,孩子似的执着让人心生怜悯,亦让人恼怒。她抬头看了看月亮,还是那么大,那么圆,如果当年的恋人从街道的另一头踏着月光走来,再次站在他的面前,他再次站在她的面前,会对她开口说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