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没有歌者
——大道多岐,人生实难
一
“经验是以丧失天真为代价的”,当我发现自己无法大笑,也失去了眼泪的时候,我害怕发生在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而温故生活的点点滴滴,努力回想曾有的感动,才知道自己最需要的不是别人的赞扬,而是一种内在的自足。
沈从文在散文《沉默》中说:“一个人想证明他的存在,有两个方法:其一从事功上由另一人承认而证明;其二从内省上由自己感觉而证明。我用的是第二种方法。我走了一条近于一般中年人生活内敛以后所走的僻路。寂寞一点,冷落一点,然而同别人一样是生存。或者这种生存从别人看来叫做落后,那无关系。”这是那么对胃口的一段话,当我从农村来到城市,在大学校园里第一次看到那么多好读的书时,我被沈从文的《从文自传》深深打动着,大学的第一篇文学评论就是沈从文的《边城》,没有什么谁能像这位乡下人这么了解我,读着沈从文,我仿佛回到那日复一日地在山头闲坐,听着风摇动坡上的松枝,看着云幻化着走向远方,在无边无尽的寂寥中惆怅迷茫。在广州将近二十年后,我差点失去原本的厚重与坚定,差点失去面对自己的耐心,我竟然急着需要外界的肯定和褒扬,走向了空虚而浮躁的“奋斗”。今天,再读沈从文的文字,再读刘老师送来的《凌刻靖节先生集》,我忍不住动笔抄写的欲望,静静地感受沈从文散文《烛虚》中的孤独和清静:
我需要清静,到一个绝对孤独环境里去消化消化生命中具体与抽象。最好去处是到个庙宇前小河旁大石头上坐坐,这石头是被阳光和雨露漂白磨光了的。雨季来时上面长了些绿绒似的苔类,雨季一过,苔已干枯了,在一片未干枯苔上正开着小小蓝花白花,有细脚蜘蛛在旁边爬。
这种静谧不需要王维式的禅境,也无需老庄刻意的退避,它是出于日常的心性,像山间的流水汩汩流动,时而宁静,时而喧哗,时而带些花草,时而嬉戏鱼虾。
二
中年的心境,不再是为了更多的钱或更高的位更多人的尊敬而努力,当然,不是失去这种做人的欲望,而是自知作为落后分子,早就被同龄人抛在了九霄云外,再努力三十年也无法和城里人一起喝咖啡,喝山泉水的胃受不了来自西洋的刺激。
那么,大家看到的勤奋的我,是不是太过虚伪矫饰了呢?我觉得是,我用一种状态掩饰另一种状态,用勤奋的生活掩饰内心的空虚,在阅读中寻觅可以说服自己好好活着的理由。听说台静农给张大千刻过一枚“以忧延年”,这句匪夷所思又妙意无穷的箴言,不是和“烦恼即是菩提”一般么?人生实难,活着比死去更需要勇气,叔本华说,日常的琐屑足以消磨一个人的一生,因为当中的细节让人沉迷忘我。我想,苏武在苦寒之地十九年的生活,如果不是牧羊,如果不是娶胡人妻,不是为了养育胡儿,辛苦觅食劳作,整天让他不愁吃喝,日日笙歌,该是如何结局呢?
曾以为理想的生活状态应该是具备诗人的情怀和哲人的清醒,将近四十年的现实毒打之后,只是还存在一点点清醒,原本的谦恭也变成了自我菲薄,原本自信的手艺也成为了“悲哀的玩具”。但这又有什么所谓呢?在树影斑驳中,在若有所思的情绪中,记下一些碎片,留下一些感动,触动一些情思,假装一点诗意,保存一点善良,知道一些美好,不就慢慢地接近曾经的理想吗?
三
十年前在初中任教,由于所教的课文和学生需要写作的文章都更贴近现实的生活和情感的体验,所以那几年读了不少散文集,也常常化用一些名家散文的手法来指导学生感悟生活练习写作。遍观诸家之后,最觉有味的还是鲁迅、老舍、朱自清、张中行、史铁生这几位,其余的确实吹尽黄沙一片空,终而转向哲人所做的文章,在凝练的沉思中获得一些痛感和快感,然后在历史著作的血雨腥风、残忍冷酷中磨肝砺胆,再没有耐心去读轻奢型的散文或者冗长拖沓的小说了。
不知不觉,孩子步入了初中,指导儿子写作的重任落在肩上,也不敢有所推脱。所以在今年的暑假,给儿子讲了鲁迅的《朝花夕拾》和吴敬梓的《儒林外史》,终于重新体会到读读小说散文的乐趣。上周儿子要做阅读笔记,非得写写关于散文或小说的,家里可推荐给孩子的小说实在没有,散文集也都在遥远的西村书斋里,只能随手拿出《鲁迅全集》的第二本,儿子被《故事新编》和《野草》吸引进去了,怎么催都不肯就睡,只能陪着他读书,遇到疑难处还得给他解释,最终他选择了《死火》和《理水》作为自己读书笔记的内容,我也不由得感慨鲁迅的魅力,如此炫酷的文字,百年仍不过时,其“速朽”之说也就不成立了,这是鲁迅的悲哀还是时代的悲哀,这是鲁迅的幸运还是我们的幸运呢?
旧不读散文,近日读张宗子《此岸的蝉声》而发许多感慨,联想几年来所读散文,多为学人所作,如谢冕的《湖岸诗评》、陈之藩的《万古云霄》和罗韦利《时间的秩序》之类,唯有这些文化人,才能以深厚的修养和天真的淡泊,创造出美好的境界,其文字才有悲凉、旷达、静穆与高远,才能将人的思绪引向天际。
景祥于2021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