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攀龙关掉手机上显示出来的微信通话页面，删除掉刚刚钻进手机里的几条垃圾短信和广告，便重新将手机塞到裤兜里。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写字台边缘位置的台灯轻轻往左一推，把笔记本电脑推到靠近窗户的写字台边缘，再将卡盒平放在笔记本电脑的右侧，随后才走出自己的房间。

客厅里的三张沙发已经被完全占据。隋永和金鑫斜着躺在中间的长沙发上，一个往左边斜躺，一个往右边斜躺。两个人的脑袋分别依靠在长沙发的两个边角上，后背靠在沙发扶手前方的靠枕上，四只手臂全部向斜前方举起来，托起两部斜长的手机，让横放的手机屏幕表面释放出的亮光照射在他们油光满面的黝黑皮肤上。从造型上看，这两个人有点像是在搞某种行为艺术，身上只穿着大短裤，乌黑锃亮而又单薄的胸膛完全袒露出来。他们两人的手机里传出的声音也是最大的，时不时地传出一连串响亮的枪声，或者是刺耳的爆炸声。两人脸上的表情都十分兴奋，甚至可以说是有些亢奋，几乎恨不得把脑袋钻进手机屏幕里。

季晓平也躺在左侧的单人沙发上，两条腿平摊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两只胳膊也平摊在沙发的两边扶手上，两只手分别捏住手机的两个边角。他的手机上正在播放一段视频。几个身穿不同衣服的年轻女人原本正在一条商业步行街上逛街。走到一家专卖店门口时，她们突然同时停下脚步，瞬间在专卖店门口排成一个形状接近“W”的队形，当街开始跳舞。她们的动作有条不紊而又整齐划一，一看便知道是受过正规的统一训练。许多刚刚从专卖店门口走出来的顾客和从马路两边走过来的路人都忍不住停下脚步，看向她们，目瞪口呆。

黄天伟则缩在靠近大卧室的右侧单人沙发里，双手紧握着手机，两只大拇指不断地点击屏幕，连续不断地发送一条又一条长长的文字消息，像是在和什么人谈论很重要的事情。

“龙皇，你泡妞顺利吗？”冯必成的声音突然从他的那一间卧室里传出来。

原本聚精会神地盯住手机屏幕的隋永和金鑫同时发出听起来略微有些怪异的笑声。每到类似的时刻，这两个不怎么正经的人往往会第一个跳出来起哄。

“屁！泡什么妞？我就是问候她一下而已！她正在陪她哥哥吃饭呢！”

江攀龙绕过沙发中间的茶几，走到长沙发前方，往隋永和金鑫的肩膀上分别拍一巴掌，示意他们给自己让开地方。隋永和金鑫立刻识趣地抬起双腿，把自己的双脚从长沙发中间的位置挪开，给江攀龙让出中间的位置。

“哎，龙皇，你是第几名来着？”隋永率先扭过脑袋，问江攀龙。

“第十七名，”江攀龙坐到长沙发中间的位置，“明天，我的第一个对手，是那个叫‘猫大爷’的家伙。”

“哦……”隋永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即张开手，拍江攀龙的肩膀，“那……你加油吧。我们提前祝你明天一切顺利。”

“我们俩明天就不过去啦。祝你勇夺冠军。”

金鑫连眼皮都不眨，自顾自地操纵游戏里的人物向一辆疾驰而来的四轮越野车开枪。又是一连串密集而又响亮的爆炸声从他手机里传出来。这爆炸声有大有小，其中还混杂着不同节奏、不同音量的枪声。

“哼，”江攀龙冷哼一声，“你们俩明天不会准备接着去迪士尼吧？没玩够？”

“甭提啦！我们压根就没进去！买不着票！我们跑到门口才知道，买票都得提前预订！现场售票的窗口早就被排得满满的！”

隋永一边扯开大嗓门吆喝，一边把视线转移到手机屏幕上。他所操控的人物正趴在一大丛茂密的野草后方，手中端着一把狙击枪，像是在等待目标出现。

“对啊！而且，其他所有游客中都没有两个大老爷们一块来的！一群人围观我们俩，看得我俩尴尬癌都要犯了！”

隋永把视线转回到手机屏幕上。他定睛一看，便看到一道亮光向他操控的人物方向飞来。紧接着，一阵响亮的爆炸声响起。屏幕上的图像随之剧烈震动。之后，屏幕上的画面便是一个人物倒在草丛里的画面。一连串的数据从屏幕的边缘位置弹出来。他一把从长沙发上蹦起来，一边跳脚，一边甩手，差一点把手机甩到自己左前方的黄天伟的脑袋上。

“我靠！哪个不长眼的往我这儿扔雷？”

江攀龙同样露出有点坏的笑容，一巴掌拍在隋永脑袋上，随即从长沙发上站起来，向冯必成的卧室走去。

冯必成也坐在自己卧室里的写字台上，看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他正在看极战王官方网站上的照片和视频。那些是刚刚被上传到网站上的预选赛照片集，以及焦点桌上的对决视频。所有的照片和视频都是被现场的工作人员们拍摄并上传到网站上的。网站下方的评论区里已经有许多条排列得整整齐齐的评论，其中不乏恶意灌水和发广告的人。不过，认真评论和咨询的玩家和路人网友还是能够占到大多数的。

“遗憾吗？”江攀龙笑着问。

“啊？我？”

冯必成一时没反应过来。几秒钟之后，他才想明白，连忙露出有些尴尬的苦笑，一边摇头，一边摆手。

“没什么遗憾的啊。这种事经常会有啊。而且，我这早就不是第一次。咱们当年那些老玩家，比如加农炮他们，不都曾经拿到五胜却没晋级吗？这很正常。没什么的。”

“呵，”江攀龙轻笑一声，“你倒是真的能想得开。”

“有些事真的是由不得自己的，”冯必成双手一摊，“所有的游戏比赛，都有或多或少的运气成分。”

江攀龙走到床边，坐下。冯必成的房间里的这张床和他房间里的床一样，都是比较宽阔的单人床，坐上去很舒服。这种尺寸的床就像是专门为他们这种身材高大的人设计的。

“北冥当年也总是这么说，”冯必成说，“有些事情，真的，没有必要太过较真。因为，较真也没有什么用。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因为你的愤怒或者后悔而改变半分。”

“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

清脆而富含节奏感的音乐从江攀龙的手机里传出来。那是微信中的视频通话申请。手机页面中的圆形头像，是一朵淡粉色的荷花。

江攀龙从自己的裤兜里摸出手机，看向手机屏幕。他不由自主地露出有点诧异的表情。

“谁呀？”冯必成露出好奇的表情。

“我妈。”

江攀龙从床边站起来，端起手机，走到房门口，把脑袋伸到房门之外，向客厅看去。更加响亮的枪声、爆炸声和音乐声从半躺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三个人手中的三部手机里传出来，混合在一起。

“麻烦你们几个先小点声，好吗？我要和我妈聊视频！”

往客厅里喊完一嗓子之后，江攀龙把脑袋缩回来，顺便把房间门紧紧关上。他又按下房门旁边的开关，打开天花板上的吊灯，随即才按下手机上的通话图标。

“大龙啊，你现在是什么状况啊？还在外面玩吗？”

潘秀芸的脸庞从屏幕上浮现出来。她仍然穿着病号服，整个人倚靠在病床边缘的枕头上。不过，她的气色已经有明显好转，脸上的表情也带着几分喜色。

“妈，我们几个都已经回到民宿啦。放心吧。我正在和斗神聊天呢。他们几个都在客厅里面玩游戏呢。”

江攀龙把手机屏幕竖立起来，对准自己的脸。

“哦，那你们吃饭了吗？吃的是什么啊？”

“还没吃呢。我们几个目前都还不太饿。待会儿，我和斗神可能会出去吃。他们几个应该就叫外卖啦。”江攀龙脸上满是温和的笑容。

“哦……那么……你们今天比赛怎么样？玩得好不好？愉快吗？”

“挺好的！挺好的！”江攀龙一边笑一边点头，“我们今天都玩得很好！我晋级六十四强啦！明天我会去继续比赛！”

“真的吗？那太好啦！妈提前恭喜你啊！祝你拿到好成绩！”潘秀芸也笑起来。

“呵呵……我会努力的……”

江攀龙露出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一边呵呵笑着，一边伸出另一只手挠头。

“不过，哪怕成绩不太好，也不要紧，”潘秀芸放慢语速，“无论碰到什么，哪怕碰到有人找茬，或者裁判偏心什么的，也千万不要着急，更不要随便和别人起冲突。你们毕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比赛，万一引起什么冲突，吃亏的终归是你们啊。”

“哎呀，妈，您老人家放心吧，”江攀龙笑着说，“我们肯定不会和他们闹矛盾的。我们心里都有数的。”

“那就好。”潘秀芸露出满意的表情，缓缓地点头。

“您老人家先好好休息吧。我们没事的。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江攀龙把脸凑近手机屏幕。

“嗯。”

江攀龙轻轻地把视频通话关掉，随即把手机放回到裤兜里。他长呼出一口气，随即平躺到床铺上。

“做父母的都这样，”冯必成笑着说，“无论我们能取得什么成就，他们总是希望我们平平安安的。哪怕他们有时候用的方法可能不太对。”

“你好像体会很深啊？”江攀龙也笑起来。

“我爸妈本来希望我去考公务员啊。但是，我没听他们的。我自己清楚，我这样的人，去当公务员，非得憋死不可。”

冯必成从椅子上站起来，张开手，握住自己放在写字台右边的卡盒。他的卡盒和江攀龙的卡盒是同一尺寸，一个成年男人刚好能够用一只手把它握住。

“我花费很大力气，才说服他们。直到现在，我妈还经常问我，平时加班累不累，能不能按时吃饭、按时睡觉。我爸有时候也这么问我。他们总是觉得，不在公家干，就非得累死不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有很多都这样想。没法轻易改变的。”

“我爸可从来没有问过我这一类的话。”

江攀龙的语气骤然冷下来。他把头转过去，看向房间另外一侧的墙，似乎不太愿意说到这件事。但是，此时此刻，他又不得不说。

冯必成转过头，看向江攀龙的脸，笑着摇摇头，躺倒在江攀龙身边，伸出手，拍江攀龙的肩膀。

“我觉得，你最好找个机会，和他单独谈一谈。以两个男人之间的方式，认真地谈一谈。可以在酒桌上，也可以在饭桌上。”

江攀龙没有说话，只是伸出舌头，轻轻地舔自己的嘴角。他的脸上流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2019.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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