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红楼中有两处繁华到极点的描写,一处是秦可卿的葬礼,一处是元春省亲。
可一个是丧事,一个是喜事,为什么要用同一个繁华来形容?
因为繁华无关于幸福,也无关乎忧伤,它只是躁动不安和孜孜以求的众生相。
秦可卿的公公贾珍恣意奢华,用没有市价的独品棺木。出殡之日,光祭棚就搭满了一条街,连北静王这样的皇族贵胄,也屈尊前来悼念。
在中国人的心中,红色是热烈,黄色是高贵。秦可卿的葬礼虽是一片清冷的白色,却因贾府的显赫如红色和黄色般夺目灼人,好一派繁华景象!
元春被册封为贤德妃后归省,贾府上下喜气洋洋又诚惶诚恐,揽天下之毓秀建城的大观园只不过为了她个把时辰的游幸。可觅得天下第一贵婿,为家族带来无尚荣光的元春,在省亲中却一直哭,见了贾母哭,见了贾政哭,见了宝玉哭,来时哭走时亦哭。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可繁华深处确是无尽悲凉。一个丧事,一个喜事,在繁华和清冷的交接处,是两个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女子。
02
父母姊妹之天伦亲情,无论是钟鸣鼎食还是田舍布帛之家,都是一样的,元春在宫中想家,家里的亲人也一样会牵挂他。
比如贾政,这个闷骚型的丈夫和沟通障碍型的父亲,在元春省亲前曾带领宝玉和府上诸多清客相公游园,让宝玉题写匾额。他知道女儿元春这个长姐对宝玉慈母般的感情,他想让元春为宝玉的进益而欣慰。
可思念归思念,牵挂归牵挂,贾府中的亲人对元春内心的苦楚还是无法感同身受,在她们心中,“三春争及初春景”,元春最是好命,就连最后薨了,老太太还对人说,我这个孙女,享了段大福后死了。
焦大昔日曾将老太爷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可见贾府今日的显赫是靠祖上的军功,可到了元春这一代,一大家子除了贾政上班,其余的男主子每日遛雀看戏,找小老婆养娈童,若没有新的“投名状”,荣华富贵将难以为继。元春自幼系贾母教养,按照清朝的选秀女制度,她应该是十三四岁进宫,她不负众望,成了贾府的新靠山。
宝黛这些姊妹彼时也是十三四岁的豆蔻之年,她们尚且能享受短暂且无忧无虑的青春时光,她们不知道元春背负着家族的使命,度过了多少个如履薄冰的日子。宝钗原本计划进宫伴公主读书,不知何故未能成行,不过有青云之志的她,内心深处有对元春尊贵和荣耀的向往,所以才会揣摩人心,才会谆谆叮嘱宝玉斟酌用词,才会说“谁是你姐姐,上面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但倘若她真正如愿进宫,心里恐怕是另一番滋味吧。
元春归省,何时下舆,何时宴乐,如何赏赐,曹公的记载不胜其烦,可通篇没有一句写元春的样貌形容。寻常人家的女儿回娘家,家里人要看她是丰腴还是消瘦,有没有因为生活的操劳而生出皱纹和华发。可父亲贾政只能在帘外问安,一口一个娘娘,对待元春,他们要拿出对皇权的敬畏和膜拜,这种亲情,已不可能像百姓家那样亲厚无间了。
元春只身归家,最终又带着她无法被理解的孤独,回到那见不得人的深宫。
03
红楼的后四十回还是可取之处,有人说黛玉焚稿写得最精彩,我却最喜欢凤姐为贾母操办葬礼这一回。凤姐操办过两次葬礼,第一次给秦可卿,第二次给老太太,第一次时她锋芒毕露,大展其才,成为了荣宁二府年轻一代媳妇妯娌中的翘楚;可等到给老太太办葬礼时,贾府已败,凤姐心力交瘁,捉襟见肘,还多受仆役们的贬谤,凤姐可曾料到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呢?
凤姐还是那个凤姐,她的能力没有问题,可贾府大势已去,所以人啊,志得意满时千万不要把事做绝,话说满,因为你成功并不是因为你有多优秀,只是因为你处在了某个位置上,你只是顺势而为,可凤姐没有这个觉悟,她不知进退,随时都像一只拉满的弓,甚至胆大妄为到用贾府的权势中饱私囊,还说“我是不信现世报应的”。
可元春不一样,在省亲的过程中,她多次落泪,也多次叮嘱,她再三表示:万不可奢靡过分了,还对贾政说:今虽富贵,骨肉离别,终无意趣,为了不让大观园称为自己的“特供”和“专享”,她命姊妹和宝玉进去读书。她虽已是深宫妇人,可仍有令人敬佩的清醒和自知。
元春和北静王一样,都属于红楼梦中惊鸿一瞥式的人物,但每个影视版本中的元春出场,大家都很期待,想看到她的高贵和哀愁将如何被演绎,新版红楼梦中的元春下舆登舟,看到火树银花的大观园时,竟然面露欣喜之色,这是对人物的内心理解不到位。好在雏凤清于老凤声,最近大热的巜小戏骨之红楼梦》中,小元春眼神中的复杂和落寞贯穿始终。
04
记得上中学时历史老师曾说,奢靡的帝王多厚葬,后人多批判,可也正是这些厚葬的帝王,让我们研究历史有了依据。元春省亲,尽显封建贵族的穷奢极欲,可曹公也正是凭着这样的情节,让我们感受到了中式园林的美仑美奂,虽然我等未见过世面之人,怎么开脑洞都想象不出十分之一。
贾政、贾珍和府上的众清客都大赞大观园中的稻香村,贾政还说此处清幽别致,勾起了自己归农的心,可牛心孤拐的宝玉却大胆地发表了不同意见: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
曹公其实是在借宝玉之口发表自己的见解:即使有竹篱茅舍,即使养上一群鸡鸭鹅鱼,可稻香村真的是个质朴的农家小院嘛?穿凿附会没有意思,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本真和初心。
元春何尝不是如此,虽黄袍加身,虽富贵已及,但她内心渴望的,也许是像平凡妇人那样,卸下负累牵绊,丢掉繁文缛节,和父母姊妹无拘无束地共话家常,尽享天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