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生风月供惆怅
那时的晚唐,已是西风残照,江山日暮,再无挽回的余地。这个王朝,经数百年的历史,有过鼎盛辉煌,如今气数将尽,也该是落幕无悔。
他恰好生于国运衰微的晚唐,虽是名门望族之后,终究是生不逢时,带着悲情的色彩。他在乱世中行走,似一粒尘埃,不急不缓,无根无蒂。
纵是这样,一生飘零,历浮沉,经风雨,哪怕王朝没落,山河破碎,他始终让自己毫发无伤。
他叫韦庄,《花间集》里走出来的一位词人。他明明是大唐的人物,却善于写清丽风雅的词,和温庭筠同为花间派的代表,并称“温韦”。他亦工于诗,其绝句情韵深婉,底蕴丰厚。
韦氏一族,在唐时乃名门望族,承载着无尽的荣耀,一如当年的王谢之家。盛极一时的王谢旧居,被荒草、斜阳湮没,早已荡然无存。梁间的燕子,换了新的主人。
韦庄乃山水诗人韦应物四世孙,韦应物时家族已不复从前,渐次落败。到了韦庄时,已是家道衰落,境况凄凉。问世上荣华功贵何以久长,尘寰消长,早有安排。
韦庄幼年父母双亡,家贫如洗。但他敏而好学,坚韧不屈,且性情疏旷通透,不拘小节。
当年韦应物为天子近侍,疏于学识,纵情饮酒。韦庄与之不同,他是才高志大,品学兼优。
应举之前,韦庄为求生计,在昭义节度使、检校礼部尚书等府中做幕僚。这不仅解决了衣食温饱,亦可结交一些权贵,积攒人情。
韦庄几番应试,皆是榜上无名,直至年过四十,仍功名未成,仕途遥远。纵世路坎坷,百折千回,他始终坚持不懈,锲而不舍,不哀不怨。
“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这是一位叫黄巢的人,落第后所赋的诗。
黄巢胆识过人,他不满腐朽的李唐王朝,揭竿起义,攻入长安。一夜间长安城兵荒马乱,硝烟弥漫,百姓转徙离散,无处安身。
乱世中的人,都是东躲西藏,疲于奔命,离乡背井。战乱中,韦庄与弟妹失散,独自匆匆逃往洛阳,岂知战火早已蔓延至此,真可谓四海鼎沸,哀鸿遍野。
那时的韦庄,已年近半百,皇城的陷落令其颠沛流离,风餐露宿。
唐僖宗逃去蜀地,他丢下这残败不堪的江山,又待何人来收复?
二 画船听雨眠
苦于飘零的韦庄,想到了江南。自古江南乃风流富贵之地,钟灵毓秀,鸾翔凤集。
那里,有杏花烟雨、石桥杨柳。那里,山水温丽,风光旖旎。那里,时光静好,岁月娉婷。
就这样,韦庄从战火中一路风尘徙转,来到江南。此处果然是风景如画,莺歌燕舞。动乱的年代,人间尚有这一片温柔的净土栖居心灵,他甚觉宽慰。
亦是在动乱逃亡中,他创作了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诗中借一位长安逃难出来的妇人之口,描述当时黄巢起义的社会乱象,真实生动。
秦妇吟(节选)
家家流血如泉沸,处处冤声声动地。
舞伎歌姬尽暗损,婴儿稚女皆生弃。
东邻有女眉新画,倾国倾城不知价。
长戈拥得上戎车,回首香闺泪盈把。
旋抽金线学缝旗,扶上雕鞍教走马。
有时马上见良人,不敢回眸空泪下。
西邻有女真仙子,一寸横波剪秋水。
妆成只对镜中春,年幼不知门外事。
一夫跳跃上金阶,斜袒半肩欲相耻。
牵衣不肯出朱门,红粉香脂刀下死。
此诗构思严谨宏大,情节曲折动人,语言流丽精妙。写成后,曾风靡一时,为时人竞相传诵,声势浩大,盛况空前。后人将它和《木兰诗》《孔雀东南飞》并称为“乐府三绝”。
这位憔悴的诗人,被历史的惊涛骇浪淹没,幸而在江南有一檐栖身。竟不想,这一住,便是十年,于他心底,江南宛若前世的故里。
这些年,他游历江南各地,赏遍万紫千红。从衢州到金陵,再到润州、婺州、信州等地,辗转飘零,风景看透。
他用十年光阴,纵情江南山水,写下锦诗丽词。这十年,虽一路游走,但闲逸悠然。这十年,亦是他诗词创作的巅峰时期。
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
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古离别
一生风月供惆怅,到处烟花恨别离。
止竟多情何处好,少年长抱少年悲。
最让人缱绻难忘的,不是韦庄的诗,而是他晚年写下的那五首《菩萨蛮》。
他追忆往昔在江南恣意尽情的岁月,将生平饱经离乱之苦、飘零四海之感,以及思乡怀旧之情,皆倾注于词中,情致缠绵,感人肺腑。
菩萨蛮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菩萨蛮
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
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莫诉金杯满。
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几何。
浣溪沙
夜夜相思更漏残,伤心明月凭阑干,想君思我锦衾寒。
咫尺画堂深似海,忆来惟把旧书看,几时携手入长安?
他极尽辞藻描写江南的妙意:画船烟雨,皓腕霜雪……这里虽有繁花烟柳、佳人美眷、诗酒琴茶、赏不尽的风花雪月,但他本是洛阳才子,来此只是避乱,终究是江南的过客。他在江南,思乡情切。后来去了蜀中,令他魂牵梦萦的,却并非洛阳,而是江南。
时光平息了那场漫长的战争,时光亦催人老去。江南温软明秀的山水,令他痴迷,不忍辞别。然他并未就此停留,而是选择重新上路。
他打点行装,回长安应试,一路上饮尽风尘,心思难安。
三 聚散十年人不同
这世上,每一次离别,都是为了重逢。只是故人不再,何以相逢。
经历了战火的长安,虽不复当年盛景,但王气不散,保持着它的荣耀与华贵。
若不曾亲历世乱,如今打马长安,醉饮酒肆,无人知晓这里曾经也有过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风烟过后,山河仍自静好。市井喧嚣如昨,依旧是商贾云集,诗客往来。
有时,他置身于这座皇城璀璨的灯火下,甚至已经忘记了那段伤痛,亦模糊了人世悲喜。历尽沧桑,尝遍苦楚,但他百折不挠,不慌不忙地等待命运的眷顾。
岁月待人无情,却也友善。他数十年的辗转等候,所为的亦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在韦庄近六十岁之时,终于进士及第,这份惊喜,迟到太久。他的盛年,都给了乱世,不曾料到,花甲之龄,恰是他仕途的开始。
他被朝廷任命为校书郎,官服着身,一时间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关河道中
槐陌蝉声柳市风,驿楼高倚夕阳东。
往来千里路长在,聚散十年人不同。
但见时光流似箭,岂知天道曲如弓。
平生志业匡尧舜,又拟沧浪学钓翁。
人生聚散,年华老去,消磨了他曾经的壮志雄心。他亦想做个散淡钓翁,钓一池沧浪之水,钓一江明月清风。但这份功名来之不易,他须倍加珍惜。
彼时朝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风雨欲来之势。果然,西川节度使王建和东川节度使顾彦晖互相攻击,局势紧张。
韦庄奉唐昭宗之诏令,随谏议大夫李询赴蜀调停战乱。
抵达蜀地,王建接到诏书,毫不理会,不肯罢兵。他大败顾彦晖,两川之地被其所占。
亦是此次入蜀,王建十分赏识韦庄,欲招他至幕下,韦庄并未应允。他虽知朝廷混乱,李唐江山岌岌可危,但不想轻举妄动,打算静观其变。
四 平生志业匡尧舜
回到长安的韦庄,被任为左补阙。朝廷的局势每况愈下,日薄西山,这争了半生的功名,也未必真的就那样好。但此时此刻,他没有理由退让,亦无处可去。
光化三年(900年)十一月,宦官发动了宫廷政变,囚禁昭宗,假拟圣旨,立太子李裕为帝。韦庄对这没落王朝彻底绝望,他知道,他的逗留已毫无意义。就在韦庄惆怅迷惘时,他得到了王建的邀请,命他为掌书记。
韦庄走了,走得决绝,也无挂碍。原以为,只有长安可以收留一个倦客寂寞的灵魂,原以为,只有长安可以给他一片理想的天空。
他错了,晚唐的风景早已繁华谢幕,破败不堪。他的离开,是对自己的救赎,也是解脱。
策马扬尘,这苍茫的古道,迎来者,也送行人。来到蜀中,此时的韦庄已是年迈体衰,但他尽力辅佐新主,勤于政务。
这期间,他阻止了蜀内部的战争,还避免了来自外部藩镇的战争。种种政绩,亦算是不负新主的知遇之恩。
天祐四年(907),朱温篡位,建国号梁,以开封为国都,史称后梁。唐哀帝被迫离开了他的龙椅,繁盛了数百年的唐王朝,走到了它的终点。
那些曾经风华绝代的人物——帝王将相、诗人文客,都成了大唐历史,亦做了长安城的匆匆过客,并且一去不复返。
韦庄和诸将劝王建称帝,道:“大王虽忠于唐,唐已灭亡矣,此所谓天与不取也。”于是,王建率领官员、百姓痛哭三日,随后即皇帝位,国号大蜀。
韦庄自此晋升左散骑侍,次年官拜宰相。这看似无限风光,万千荣耀,背后不知掩藏了多少辛酸。
他经历过山河破碎,流离失所,被人忽略,又被人重视。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他始终保持一种谦卑又谨慎的姿态,故而有今日这番作为。
五 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他老了,放下繁忙的政务,他只想重拾他喜爱的诗词。他梦里挥之不去的是江南,是那承载了他十年岁月的江南。那里,似有未尽的心事,有未了的情缘。
荷叶杯
记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识谢娘时。水堂西面画帘垂,携手暗相期。
惆怅晓莺残月,相别,从此隔音尘。如今俱是异乡人,相见更无因。
后来,韦庄在浣花溪畔寻得当年杜工部的旧居。虽年深日久,荒草萋萋,但痕迹犹存,他遂重修了草堂。江南已远,长安亦成往事,但幸而浣花溪畔有诗情,杜甫草堂有古意。
当年杜工部一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令无数文人墨客心痛不已,又无能为力。若他知晓有这样一个人物,为之重修草堂,亦该倍感欣慰。
日后,或还有风雨相侵,战火来袭,但至少此刻的草堂,宁静闲淡,世事不惊。至少,他们可以隔了时空,对酒当歌,吟诗作句,惺惺相惜。
他们都曾在大唐的国土飘零,经过战乱,受过屈辱。但又各自与这个王朝挥手作别,除了身后之名,又还能留下什么?
七十五岁的韦庄,逝世于成都花林坊。他的一生,比寻常的诗人词客,更有一段传奇。他大半辈子都在游历,等待机遇,只有晚年,他寻到了自己的归宿。
“不知魂已断,空有梦相随。除却天边月,没人知。”窗外的月,落了厚厚的一地月光,无从捡拾。
千百年了,月盈月亏。亦不知,它是否还记得他当年的那段多情往事,以及你和我都不知晓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