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进电影院,应该是1997年的年底,跟着爸妈去看了《甲方乙方》。那个时候我特别小,只记得电影一开始有只慈眉善目的大老虎。
等到我有心再看一遍这部电影的时候,贺岁档早已不是什么新鲜的玩意儿。电影市场如火如荼地发展,人们关注哪一个演员又上了热搜,哪一部电影又刷了票房记录,这个电影干嘛用这个小鲜肉呢你看看除了脸哪都看不下去哦脸还是整的,这个电影剧情好尬啊只能贡献表情包。
我们越来越容易被煽动,却越来越难被感动。每一个档期过去,新电影的热度退却,一年半载之后,还能被人们谈论的,依然是几年、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前的电影。
我怀念以前的电影,像杨立新走进大雪里抬头望向火红的灯笼时,葛优怀念过去的1997年。
做一部好电影真的很难吗?
写一个逻辑可以自洽的故事,玄幻的现实的荒诞的科技的推理的,什么类型都好;选一些还能演戏的演员,大家踏踏实实开开心心拍几个月;后期加个10块钱起步的特效,用别太夸张的滤镜。放出来看看,不至于惊艳,但至少不会太差。
但是这不够,电影缺了它的特殊性。
我相信在最开始,电影的流行是一个社会在文化发展时所带动的必然现象。但是当电影不再是唯一的输出形式时,我们又为何而看电影呢?综艺节目可以做出比电影更好笑更有悬念甚至更有生活的内容,而且很多综艺节目是段落式的,似乎更适合快节奏生活中的消遣。
是什么可以让两个小时的时光,最好被电影,而不是被其他任何替代载体,所赋予生命呢?
电影是浓缩的人生,无论是横向还是纵向的意义。所以我认为,至少有一种题材,还能保留电影存在的绝对价值。
去讲一个完整的日常生活中可以见到并能理解的故事,加上合理的戏剧冲突,表现人性的流动。
我喜欢说人性的流动,多过说人性的复杂。后者静态感太强,仿佛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个旋钮,突然扭到哪里就能表现出不一样的性格似的。人性的流动就合理且有趣得多,草蛇灰线,马迹蛛丝,隐于不言,细入无间。《红楼梦》里,薛宝琴初入贾府就倍受贾母的喜爱,甚至超过了疼爱黛玉,可是一向爱耍小性的黛玉大大方方真心待宝琴如妹,倒是从来都随分从时宽和待人的宝钗嘴上刻薄了两句。每个人都是多种性情纠缠交错的混合体,受成长经历和生活环境的共同作用而有多重表达的可能。不会有人像开关那般吧嗒一下突然就转了性,必是生活中早就加够了引子打好了铺垫,一切看似的偶然,实际都是必然。
这种主题,于无声处平地惊雷,于平静处暗潮汹涌,最难表达。故事不能太玄,否则落了刻意;戏剧冲突不能太突兀,否则没有生活感;人性的流动要合理,否则功亏一篑。只有都做好了,才能给观众代入感继而产生信念感。信念感存在于演员,能表演出一部好的电影;信念感传递给观众,能成就一部伟大的电影。
我认为《小偷家族》传达出了这种信念感。
这部电影的主题,或许用《奇葩说》里姜思达曾说过的一句话就能概括七分:动物之间,所有的亲情都靠血缘;而人类之间的亲情,还有可能是恩义。尽管这恩义或许也多多少少建立在了互利的基础上而各自隐藏了不能明言但也心照不宣的私心,但这就是人性啊,流动的人性,也是开放的人性。
我曾在某处读到过这样一段话,深以为然。
“伟大的小说都是‘悬置道德’(米兰.昆德拉)的,即作家不会妄下道德判断,对一切保持开放的心态,保留这个社会的人心中的矛盾、混乱、幽明互现,这有助于你对一切保持将信将疑的态度,既批评,也体谅。”
无独有偶,余华在《活着》的前言里也这样写道:
“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内心的愤怒渐渐平息,我开始意识到一位真正的作家所寻找的是真理,是一种排斥道德判断的真理。作家的使命不是发泄,不是控诉或者揭露,他应该向人们展示高尚。这里所说的高尚不是那种单纯的美好,而是对一切事物理解之后的超然,对善和恶一视同仁,用同情的目光看待世界。 ”
将悬置的道德展示给观众,不仅是伟大的小说,同样也是伟大的电影,应该做的。
《小偷家族》留给了是枝裕和一座金棕榈,留给了我们继续看电影的信心。
甘愿为一部好的电影,付上本应属于睡眠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