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那几棵泡桐,长得很快,但它们夏天生虫秋天落叶,带来很多不便。我决计把它们卖了。
谁知自那以后母亲的身体就没好过,每年都要住几回医院,在医院过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那几年,我对医院产生了近乎本能的排斥,但还得无奈地和它经常打交道。
没有人说,但我总是把母亲的病和卖树联系在一起,心里很是自责。严重的是,那年母亲又一次得病,呕吐不止,气喘不停,连话都说不动了。换了几家医院,费了一个多月才得以确诊。多病交加的母亲让医生深皱着眉头。我和弟弟找主治医师谈了两次,老先生为情所感,和他在上海大医院的同学一道,尽平生所学为母亲诊治,终于使她有了转机,在春节前两天出院回家。
母亲的身体仍很虚弱,但在乡村的鞭炮声和儿孙的笑闹声中过一个平和的新年,她的笑容满足而从容。想着不久春就要来,我心有所动,正月初五、六从野外移回几棵刺槐树,一棵栽在当院,剩下的栽在大门外。
节后离家出门在外,每次打电话询问母亲的身体状况时,我总要问及那几棵小树的情况。二月底,父亲欣喜地告诉我,门外那几棵都有了青色,吐了芽苞,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说院子里这棵好像还沉睡在冬日迟迟不醒。父亲知道我性子急,让我别慌,再等等。这样过了好久,眼看杏花谢,桃花飞,山枣花开送春归了,那棵小树还是没有动静。我的心一下子沉了。
好容易到了麦天,我急切切回乡去。我不知道见到那棵小树会给我怎样的遗憾和沮丧。
没想到,推开院门后,它却以最青春的形象迎接了我。它绿叶青枝间挂着串串白花,淡淡的清香依稀可闻。它比同类晚发近两个月,更加清新的身姿一下子把人吸引。哪里有半点衰败的气象啊,我一下子心高百尺,无比宽慰。
母亲正站在那里,定定地端详着那棵树。
父亲告诉我,就在大家都感到绝望,不再对小树抱任何希望时,母亲却没有说话,她只是隔几天就给小树浇一次水。起初大家劝她别枉费力了,后来看她固执,也就由她。母亲还让父亲和她一起,把树坑挖开,埋些粪肥,把它周围蔓延的杂草除掉......每次侍弄完小树直起身来,她总要用瘦峭的手轻抚着小树,望着远山那片葱郁的绿林。
小树终于用迟来的生命回报母亲的坚持。家里人心照不宣,但每个人心头都是阳光照临。孩子们更是大呼小叫,在院里边歌 边舞,欢呼这个奇迹。母亲望着小树上方深远的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小树的新生让我们希望高扬。果然,三、四年里,母亲的身体没有了大碍。称不上康健,但能够自理。我每次回家,都能看到小树的生长,它身上总是挂着母亲串起的红红的辣椒和黄黄的玉米穗。
多么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永远。
母亲最后一次病倒是八年前的秋天,这次和以前都不一样。刚开始还清醒,不几天就不能说话了。我们费尽心力的救治几乎没有成效。大家围坐在母亲床边,她挨个儿握着我们的手,一个比一个紧。她喉咙会动几下,浑浊的泪水悄然从眼角滑下,滴在开满百合花的枕头上。
一个多月后的深夜,窗外小树的落叶在冷风中轻轻自语,母亲平静地去了。她去时眼睛睁得很大,父亲说这是母亲心事未了。他走过去,用手轻轻帮母亲合上了眼睛。听着父亲的话,看着身边还未成家的小弟,全家人泪飞如雨......
母亲刚刚离去的时日,我在意识上总回转不过来。抬起头,总感到她还在,就在那里看着我,还是那样的眼神。每次回家走进院子,经过树下,看到堂屋靠东墙放着的那张床,总感到她还在那里头朝里躺着,听到我的脚步声后,她缓缓坐起,让我放下包,仍然要问那句“你吃饭没”,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又问孩子们怎么没回来。这时候父亲总是不在家,她会出去把他找回来。看着我们父子紧挨着坐在走廊下说话,她一脸安详地坐在小树下,一边听,一边纳鞋底或补衣服......
这样的场景太熟悉了,在眼前总是挥之不去。我一直认为它不会离开我,会伴我终生。直到父亲七十寿辰,我们姐弟站成一排向父亲行礼时,父亲身边那把空着的椅子显得分外醒目,让我的心如过万里冰川。这时我才真切地感到母亲确实不在了,她真的是独卧寒山,再不管父亲和他们的儿女们了。三十多年来在心里筑起的坚固绵延的长城一下子轰然倒塌,我感到自己的身子化成了纷飞的棉絮,飘飘荡荡,不知所依......抬头望向那棵小树,只觉得它枝枝有意味,叶叶都活着,而它上方的天空,已是四分五裂......
至今,我仍时时回乡。院里门前,树已亭亭如盖,草仍青青如初,只是母亲不在了。没有了母亲的家园,无论如何,总是一片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