拷问 | 我与我周旋久

据说,摒弃自我的方法有九种:受苦、迷幻剂、醉酒、虚脱、性爱、躲进他者的叙事中、同化、拥抱崇高客体、“无我”化

      光影在摇曳变幻,像是融化的膏状物,有着水彩的流动性,亦有着梦的粘滞性。

      她只顾着奔跑。致命的毒素蜿蜒在血管中,扩散,漂流,侵蚀,吞噬着感觉。情绪正在升温,狂野的冲动涌上了嗓子眼。不够,远远不够。

      她永远困于囚笼之中,横亘在她与其他人中间的,是地狱般的鸿沟。人活在世上,只有她自己才能完全理解自己。

      她是孤岛、孤雁、孤蝇,孑孓独身。

      这种人类宿命性的有限性、人与人之间的不连贯性,在白天被刺眼的阳光遮蔽了;只有太阳退场、黑暗降临时,才有可能被捕捉。捕捉是双向的,人抓住了它,它也抓住了人——而受到折磨的是人。

      必须摒弃自我,唯有如此,才能克服悲剧性的隔绝感。第一步是消融情绪,然后才是感官,最后是现实感。只有在现实与想象的狂乱中,她才有可能突破封锁。

      但显然它还在。她见到一个白衬衫的青年扶着单车向前走,一边盯着手机。他有着颀长的躯干与宽阔的背部……一种联结似乎正在挣脱而出,一个野蛮的念头冲了出来:她想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地,推到河里。哦,这是什么糟糕的想法?恐怖感蔓延开来了。她抓住那男生的胳膊,不情愿地道了歉。他没有预料到发生了什么,你疯了?没事找事?他愤怒地瞪着她,强大的能量裹挟着暴力鞭笞着她,将她钉入地底。她困惑地眨眨眼,青年压根没有离开原先的位置也没有转过身,这只是她的幻想而已。

      步入人群,她的目光落在一个抱着一堆书的粉头发女生身上。就叫她小a好了。为什么选择小a?她的长发上有着令人目眩的香味,她的双脚隐藏在靴子中,重重地撞击着石板地面,她的嘴唇无意义地翕动着,仿佛在同别人对话。无论如何,这是个合理的目标。她开始进入状态……小a是她,她成了小a。发生了什么?她,小a走过广场,急促的语音在辐射般的射灯光线中跃动:

      “莫兰维奇……不可理喻……她必须负起责任。选角本来就是她负责的,当初没有准备预案就是个失误……”

      她开始回想起(小a)白天在剧团的糟糕经历。莫兰维奇是剧团里说一不二的大姐头,自从团长云隐之后,她就是管事的了。上次《枯萎的玫瑰》的爆火为剧团,也为她带来了巨大的声望。这段时间大家则忙着准备下个月的演出,《诗人之死》。小a作为编剧,对扮演诗人的男演员不太满意:他的气质绝不属于艺术家,导致排练的进度缓慢。但是,莫兰维奇当初却同意了这个选角决定……据说是裙带关系。为此,小a和莫兰维奇大吵了一架,对方拿出全部的威势试图震住她,并让大家“民主讨论”了一番,她迫不得已让步了。大家劝她以和为贵,不要太放在心上,耿耿于怀的她只能在电话里和闺蜜倾诉……

      她跟着小a来到副食品店的货架旁,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余光飘向目标:对方对此毫无察觉,只是兀自对着空气发泄——要是古人,不,哪怕是上世纪没用过无线耳机的人肯定以为她疯了。疯狂,疯狂到底昭示了什么?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为它强加上一分道德质疑?她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跑偏了。

      当然故事完全也有可能是这样的:她小a才是人人拥戴的“老大姐”,而莫兰维奇则是编剧。莫兰维奇选中了那个富有诗人气质的男演员,但是他的专业水平并不怎么样,导致排练进度缓慢,小a对此十分恼火,却不愿意公开和编剧闹矛盾,只好私下里向她的助理抱怨……

      小a飞速地离开原点,离开中心。联结中断了,粉头发的女生回到了她自己的世界中。她站在原地,怔怔地望着对方消失的背影,一种难以忍受的感觉顿时涌上心头。如果你去看电影,在看电影的时候你已经成为了剧情的一部分;当结束放映时,你突然发现你被叙述的场域排出了,你成为了一个剩余,一个在场域中无法被定义的剩余。

      无论是观众,还是演员,都不得不面临这样的宿命。

      正如莎士比亚在《暴风雨》中哀叹的那样——

      热闹场结束了。我们的这些演员
      我有话在先,原都是一些精灵
      现在都隐去了,变空无所有
      正像这一场幻象的虚无飘渺

      融入其他人的故事是个几乎不需要成本的方法(只是有些时候需要些想象力),只是故事终有结束的时刻,那就是从云顶跌入泥淖之时,她被强制性地塞回到自己的那具可怜躯壳中了。

      她只是盯着黑黢黢的河道,没有灯,光线很暗,男男女女嬉笑着走上桥。她盯着水面。那里存在着安宁。她必须投身于其中,那是实现否定性的捷径,一劳永逸。她感觉到水没了过来,倒灌进她的腔体……呼吸正在衰竭,失去热量的肢体正在抽搐。

      这也并不是什么羞耻之事,每个人都是哲人口中的“向死的存在”,唯有死亡才是走出存在论封闭性的途径。但它终究是为日常的存在所永恒抗拒、恐惧的,当然也包括她。

      尽管她确实感觉一种超越性的力量掌控住了心灵。人人都盯着她,盯着她的背影,说,这个人不对了。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够了!所有这一切都只是琐碎的、无意义的消耗,为什么还不开始?她像一只水隼一样掠过白衣青年,越过嬉笑的男男女女,越过那不可见的他者。杨柳在叹息,在黑暗中昏昏欲睡。热量,热量正在累积,像一座活火山一样,终将释放。以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方式释放。

      加速,加速!人、景、物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后奔去,正像这个时代一样。所有人都生存在未来,生存在整个进化背景都无法追赶的未来,生存在虚幻的许诺中。虚弱就是毒素,是她血液中的毒素,它盖过了其它的感觉,无论是恶心还是眩晕无法拯救失去信号的感受器。快慰从虚弱中生成,她仿佛是在狂喜氛围中摇曳肢体的舞者,是朝拜的虔诚信徒。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以为自己服用了右旋安非他命,但根本性的不同在于,当前的模式是生态化的、无害的。真的吗?也可能不是,谁知道呢?

      她自信已经抵达了悉达多的第一重境界。以一种间歇性的方式。感受器的信号让位于狂暴的情感,纯粹的激情。

      第二重境界必然将情绪也抛弃。

      最后,轮到你了!没错,说你呢!我?她试探性地问道。濒死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追上了她,这才是真正的毒素。主体,在凉风中随时准备消逝,但它保守的一面依然坚持着防御的姿态。在对死亡的极端接近中,她终将达到自己的目标,酒精能麻痹主体,性器官的摩擦与交合也能做到,在酒精与性过程中,自我将向未知的无限敞开,任由那可怜的、固有的有限性被暴力撕碎……但她更偏爱这一途径,一种消耗生命力的途径。唯有如此,她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有生机的。什么是颓废,什么又是力量感?都是建构物罢了,都是被审视的客体!

      这是一种完全封闭性的姿态。她明白,这并不是悉达多的方案,只是她这一介俗人的尝试。她明白,悉达多的方案没有捷径可循……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需要顿悟。

      悲泣、呻吟、欢笑、哀叹,所有的所有,最终都必须被凝缩为一个点。千万种声音,最终合成了一个音——“唵”,在圆融的统一中,有限的“我”升华为了无限的“无我”。这一点,对于她来说是无法想象的。

      是摆脱,还是超越,决定了一切。

      花花绿绿的画面再度涌现在眼前,涌现在她的视网膜屏障上。好吧,这是一次跌落,主体倔强地返回了她可怜的躯壳。都回来了,那些令人生厌的属性。

      都是虱子——生命华袍上的虱子。但这样是否可取呢?为了驱逐虱子而扔掉袍子,为了破除那可鄙的非连续性而无限接近死亡,有什么意义呢?她所追求的是什么?对连续性的体验?之后呢?

      她忽然想起那个荒诞的梦,当一个美利坚式的杀人狂闯入她的生活中时,她为什么能轻易地接受对方呢?她甚至清晰地记得他是怎样在狂怒中敲碎别人脑袋的。恐惧毫无疑问是存在的,但热情盖住了恐惧……她鼓舞对方接近自己,亲吻自己。朋友,你想表达怎样的欲望?你难道想被杀人狂践踏吗?她不敢往下想了,朋友,到此为止吧!

      可以解释。她抹了一把额角的汗水,尽力避开灯光与人影。或许,她存在很深的、被压抑的受虐倾向。主人与奴隶之间的关系是很复杂的……她必须比黑格尔走得更远。主人的地位仰赖奴隶的认可,主人亦离不开奴隶,奴隶则享受着被奴役的快感,受苦的快感。在受苦中主体性被移交给了主人,一同被移交的还有那上面的虱子。主人也将一些东西扔了出去……但那不是她所关心的。

      被践踏、被奴役吧!朋友,那样你会挣脱个体化。不过,塞壬虽然很诱惑,却也很危险,你不知道悬崖下面有什么。她打了个寒颤。

      现在,她一退再退,又回到了那个十字路口:选择可靠性,还是风险?选择真实,还是造像?摆脱自我的尝试注定离不开幻象的建构,酒神在迷醉中失去了自我,也失去了体验真实的能力。真实的代价是永困囚笼。幻象终究还是幻象,还掺杂着致命的毒素。

      智者对她说,你不应该犹豫,真实的价值无可估量。

      勇者对她说,你不必恐惧,你的恐惧来源于庸见。或许终有一天对连续性的体验将会纳入公民基础保障,那时的人们会像我们嘲笑古人一样嘲笑我们。

      愚者对她,哈哈哈哈。

      又或许,自我的结构本身就包含着幻象?人类甚至并不是被困在真实的囚笼里的,而是恰恰相反?

      广场上熙熙攘攘的学生们离开了她的视域,一种奇异的、未曾设想的安详泛上了她的心头。

      她想起来,有一个哲学家说过,自我的原初核心是空无,人的建构过程就是在空无之上堆叠符号性的象征秩序。后来呀,人们却要回溯性地将欲望指向符号之下的空无、指向那个无法被符号化的剩余,要将某个对象提高至崇高地位,希望能以此填补空无。但结果是悲剧性的:他既不能真正触及物,也不能真正填补空无。

      可以确定的是,在填补的过程中,自我的幻想性特质被建构起来,自我的原初空无却被遮蔽了。“物”的累积建构了她全部的真实性,因此,似乎出现了另一条摆脱自我的路径——完全浸淫于这种崇高客体的真实性之中,来达到一种“忘我”的境界。

      成为一个伟大国度的公民吧!将自己奉献给至高无上的神明吧!投身于一场热恋吧!总归要融入一种更宏大、更崇高之物,来克服主体永恒的孤独、隔离感。

      她不能不对歌德笔下的哈坦对楚丽卡的告白动心:我在楚丽卡的身上,看见了人世幸福的全部。如果她有意于我,我愿牺牲一切。如果她舍我而去,我的自我也就立刻消灭。

      啊,标志性的摆脱结构!啊,多么富有魅力的崇高客体!

      她不由得重又赞叹起老佛爷的智慧来了:自恋是什么?是力比多加持着自我保存的本能转向自身;爱情是什么?是力比多转向客体,主体没的剩了,只留下干涸的河床。维持对自我的关照需要能量,能量被耗尽了。

      就像阿基米德那样,在凶狠的罗马士兵面前宁可保存自己的几何图形也顾不上保存自我(力比多被升华了);就像以为心上人死去的罗密欧,将自我保存的本能抛在脑后,一心寻死。

      虽然这种路径看上去挺可疑,但她恐怕别无选择。

      有一天,她的男人(或是女人,无伤大雅)敲了敲她的额头,“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

      她或许会朝自己的崇高客体咧开嘴,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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