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屏幕光映着柳明没什么表情的脸。她面前的麦克风闪着一点红。弹幕挤满了直播间的右边框,滚动得飞快。
“三年前那晚,”柳明的声音不高,像手术刀划过皮肤一样平稳,“门锁完好,窗户紧闭。没有外人进入的痕迹。白院长,他儿子白朗,儿媳沈晴,三个人,都是喉部被切开。伤口极薄,极深,边缘整齐。”她拿起一个透明盒子,里面固定着几片细长、闪着冷光的金属。“医用级手术刀片,薄刃型。这种精准度,普通人做不到。凶手,必须精通人体结构,手极稳。”
她放下盒子,金属片在盒底轻轻磕碰了一下。
一条金色边框的弹幕突然跳出来,悬停在屏幕中央,格外刺眼。
往生渡:手法可以复制。非专业人士,也能做到。
直播间安静了一瞬,随即弹幕爆炸。
“卧槽!谁啊?”
“渡哥来了?前排合影!”
“打起来打起来!”
“柳医生怼他!”
柳明盯着那条弹幕。几秒钟后,她开口,声音还是平的:“哦?这位‘往生渡’,愿闻高见。”
往生渡:纸上谈兵没意思。敢不敢,现场还原?找个地方,按我的方法布置,看能不能做出‘无痕割喉’。柳医生,你亲自验。
弹幕更疯了。
“刺激!”
“搞快点搞快点!”
“渡哥牛逼!”
“柳医生别怂!”
柳明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了一下。“赌什么?”
往生渡:输了的人,公开承认对方是对的。全网直播。
柳明没犹豫:“好。连线?”
往生渡:连。
屏幕分成两半。柳明这边是整洁明亮的书房。另一半,画面昏暗,只看得清一个人影坐在一张老旧的皮椅上。那人脸上扣着半张木制的傩戏面具,青面獠牙,遮住了上半张脸。下半张脸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声音透过变声器传出来,嘶哑又怪异,像砂纸摩擦。
2.
“地方我挑,”往生渡的声音响起,背景里似乎有微弱的气流声,像压抑的喘息,“城西,‘安心’诊所旧址。荒废很久了。明晚九点?”
柳明点头:“可以。先说你的高论。怎么复制?”
往生渡戴着面具的脸微微侧了侧。“柳医生刚才说,凶手追求极致精准?我看未必。”他停顿了一下,那边传来一声闷闷的咳嗽,很短促,立刻又压了下去。“凶手要的是‘无痕’。是抹掉一切痕迹,制造一个不可能完成的密室。这更像是……一种执念。一种对‘完美’结局的强迫症。”
柳明没接话,等着。
“比如二十年前,”往生渡的声音带着点金属摩擦的质感,“范大勇的案子。也是割喉,也是‘自杀’结论。喉部伤口特征,和三年前白家那三具尸体上的,很像。同样薄,同样深,同样……边缘整齐得不像话。巧合?”
柳明放在桌下的左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自己光滑的下颌线。一下,又一下。
“当年的法医报告,漏洞不少。”往生渡继续说,对细节熟稔得像在念自己的日记,“现场有拖拽痕迹,被草草定为挣扎痕迹。范大勇一个惯用右手的人,致命伤的角度却像是左手持刀反手割的。白院长……当年签字的白院长,就这么定了自杀?”
柳明的眼神冷了下来。
“所以,凶手是谁?”往生渡往前倾了倾身子,面具的眼孔里仿佛有幽光,“一个被‘完美执念’折磨的人?一个恨透了当年草草结案,掩盖真相的人?一个……需要彻底抹掉过去,甚至不惜用最极端手段,报复所有相关者的人?”他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某种黏稠的恶意,“尤其,恨透了那种自以为是的……怜悯。”
“怜悯”两个字像针,扎了一下。
柳明放在桌上的右手猛地握紧,指节泛白。她盯着屏幕对面那张诡异的面具脸,声音像淬了冰:“你在暗示什么?我是凶手?”
往生渡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嘶哑的、像是笑的声音:“柳医生急什么?我只是在分析凶手的心理画像。一个被过去阴影彻底扭曲的人,一个披着光鲜外皮,内里却早已腐烂发臭的怪物。她……或者他,最厌恶的,就是别人看她时,那自以为是的、带着施舍味道的……怜悯目光。那比刀子割肉还疼,对吧?”
柳明的手指再次抚上自己的脸颊,这次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楚。她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叮。
桌角另一台手机屏幕亮了。是老周发来的信息,只有一行字,像冰冷的铅块砸进柳明的视线:
查了。两起案子卷宗里提到的“白院长”,是同一个人。白振华。
柳明的瞳孔骤然收缩。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她看着屏幕上那张狰狞的傩戏面具,喉咙里像堵了块冰。
“明晚九点,‘安心’诊所。”往生渡嘶哑的声音带着催促,“柳医生,别迟到。让大家看看,你的‘专业判断’,到底值不值钱。”
连线断了。屏幕只剩下柳明半边冷硬的脸。
她关掉直播。房间瞬间陷入一片昏暗,只有窗外远处霓虹灯牌的光,在对面楼顶的“安”字上投下一点惨红,那诊所名字缺了“诊”字,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安”。
柳明坐在黑暗里,很久没动。手指再次抬起,轻轻摩挲着下颌那道几乎摸不出来的、极其细微的疤痕。
3.
城郊的夜像块浸透墨汁的破布,沉沉地压下来。‘安心’诊所的招牌缺了角,悬在风里吱呀作响。整栋楼黑黢黢的,只有二楼一扇窗户透出点昏黄的光,像只浑浊的眼睛。柳明把车停在远处土路边,引擎熄火,四周只剩下风声和虫鸣。手机屏幕亮着,“往生渡”最后一条信息刺眼:“手术观察室,等你解谜。”
直播间里炸了锅,弹幕飞得像被捅的马蜂窝。
“柳老师别去啊!肯定有诈!”
“那地方邪乎得很,早荒废了!”
“报警!快报警!”
柳明扫了眼屏幕,手指划过那些担忧的字眼,没回。她关掉直播软件,屏幕暗下去。车门打开,一股混合着铁锈和野草腐烂的气味扑进鼻腔。她深吸一口气,抬脚走向那栋死寂的建筑。远处树影下,几点烟头的火星明灭,是老周带着人,藏在黑暗里。
诊所的玻璃门碎了大半,豁口边缘犬牙交错。柳明侧身钻进去,鞋底踩上满地碎玻璃,嘎吱作响。里面比外面更黑,浓稠的黑暗裹上来,带着灰尘和一种陈年消毒水的刺鼻味儿。她摸出手机,拧亮手电。光柱劈开黑暗,照见墙上剥落的墙皮,地上翻倒的椅子,还有角落里一堆蒙着白布的器械,轮廓狰狞。
她小心地往里走。脚下突然踢到个硬东西,那东西擦着地面滑出去,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金属刮擦声。光柱追过去,一小片薄薄的、闪着冷光的金属躺在灰尘里。柳明的心猛地一沉。手术刀片。和她直播里描述过的,三年前白家灭门案里割开喉咙的那种,一模一样。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她盯着那片寒光,呼吸有点发紧。身体比脑子快一步,她弯腰,手指捏住了那片冰凉。金属的触感异常熟悉,带着细微的纹路,硌着指腹。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收拢手指,把那片致命的薄刃紧紧攥在手心,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像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观察室的门就在走廊尽头,虚掩着。门缝底下漏出那点昏黄的光。她一步步靠近,手电光在门板上晃动。门缝里,隐约能看到一个背对着门的模糊人影轮廓,坐在房间中央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突突声。她停在门前,左手还攥着那片刀,右手伸出,轻轻推向那扇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干涩的呻吟。就在门扇推开一道缝的刹那,门框上方,几乎贴着天花板的地方,传来一声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像头发丝绷断的轻响——“嘣”。
柳明浑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一种本能的、被毒蛇盯上的恐惧攫住了她!她猛地想缩回手,身体向后急退!但迟了!
门内,那个背对门口的“人影”颈部位置,毫无征兆地弹射出一道细微却致命的寒光!快得只留下视网膜上一条冰冷的残影!柳明只来得及将攥着刀片的左手向上一抬!
嗤啦!
一股温热的液体喷溅出来,糊了她半边脸。剧痛像烧红的铁钎,猛地捅穿了她的左手腕!她闷哼一声,整个人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血,暗红的血,正从她左手腕那道深长的豁口里汩汩地往外涌,瞬间染红了袖口,顺着手臂往下淌,滴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4.
“不许动!警察!”
强光灯猛地从诊所门口、走廊两侧同时亮起!刺眼的白光像无数把利剑,瞬间将整个破败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柳明被晃得睁不开眼,只能死死捂住流血的手腕,靠在墙上大口喘气。杂乱的脚步声迅速逼近,几个穿着便衣的身影冲了进来,老周一马当先,看到柳明手腕上那道狰狞的伤口和满手的血,脸色一变:“快!叫救护车!”
强光灯聚焦在观察室内。背对着门的,根本不是什么人。那是一个用废弃医疗器械零件拼凑、外面粗糙地电镀了一层银漆的人形架子,僵硬地坐在一张破旧的手术椅上。此刻,在强光下,它颈部位置一个精巧的、类似钟表发条盒的金属装置暴露无遗。一根极细的、几乎透明的丝线,一头连着门框上方一个不起眼的小挂钩,另一头垂落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已经融断,断口处微微卷曲焦黑。
老局长戴着白手套,花白的眉头紧锁。他小心地避开地上的血迹,走到那电镀假人前,手指轻轻探向假人颈部那个装置。一个极其隐蔽的小孔,边缘光滑。“弹射口…”他低声自语,目光锐利地扫过房间布局。他又弯腰,捡起柳明刚才脱力掉在地上的那片带血的手术刀片,看了看,又看向假人装置内部一个同样隐蔽的、带着强力弹簧的小卡槽。最后,他的视线落在地上那根融断的特殊丝线上。
“呵…”一声低低的、带着点沙哑的笑声,从观察室最角落的阴影里传来。一个人影缓缓走了出来。他脸上戴着一个廉价的塑料白色笑脸面具,身形有些佝偻,穿着件不合时宜的厚外套。正是“往生渡”——范文杰。他无视周围对准他的枪口,甚至没看靠在墙上脸色惨白的柳明,只是对着老局长,语气平静得可怕:“欢迎体验。”
两个警察立刻上前,反剪他的双手,咔嚓一声铐上。范文杰没有任何反抗,任由他们动作。面具被粗暴地扯下,露出一张异常消瘦、眼窝深陷的脸,颧骨高高凸起。他咳了几声,咳得很深,带着胸腔里的杂音。被押着走过老局长身边时,他停下脚步,看着那个电镀假人,声音疲惫,又带着一种终于卸下重担的释然:“总算结束了。”
他抬了抬下巴,指向假人:“很简单。电镀壳子,里面是空的。坐姿是固定的,脖子位置对准门口。特制的丝线一头连门框上那个小钩子,绷紧,另一头连着我藏在假人肚子里的一个小加热片。门一推开,丝线被扯断的同时,也接通了加热片的电路。丝线瞬间熔断、消失,看着就像凭空断了。扯断丝线的力,同时释放了假人颈部暗格里强力弹簧的卡扣。”他顿了顿,又咳了一声,目光扫过柳明流血的手腕和地上那片带血的刀片,“弹簧弹力把藏在里面的薄刀片,从这个孔,”他指了指假人颈部那个小孔,“像子弹一样射出来,直冲推门者预设的颈部高度。刀片射出的瞬间,弹簧另一端的回收装置启动,立刻把刀片又拽回暗格里藏好。所以现场…找不到凶器。留下的伤口,又薄又深,像是极锋利的刀片瞬间划过。”
范文杰的目光最后落在柳明身上,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平静。“至于地上那片…是我提前放的。人,尤其是以为自己掌控一切的人,在极度恐惧的环境下,突然看到熟悉的‘凶器’,第一反应是什么?”他嘴角扯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是抓住它。仿佛抓住,就抓住了安全。这是本能。也是…陷阱的一部分。”他像是耗尽了力气,垂下头,任由警察把他往外推。
老周听得目瞪口呆,看看那精密的杀人道具,又看看范文杰,最后目光落在柳明还在流血的手腕上,那伤口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他忍不住低声骂了句脏话,看向老局长:“头儿,这玩意儿…这手法…简直是…”
5.
老局长没说话。他走到电镀假人旁边,戴着白手套的指腹,极其小心地抹过假人颈部那个隐蔽的发射孔边缘。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感受某种难以言喻的精度。他的眼神锐利如鹰,越过混乱的现场,落在被警察扶住、脸色惨白如纸的柳明身上,又移向被押走的范文杰那佝偻的背影,最后,定格在柳明手腕那道深长、精准、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伤口上。那伤口的样子,和当年白家三口,还有更久远的卷宗照片里,范大勇脖子上的那道,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柳明靠在冰冷的墙上,右手死死压着左腕的伤口,试图堵住那不断涌出的温热液体。血还是从指缝里渗出来,一滴,一滴,砸在积满厚厚灰尘的水泥地上,晕开一个个深不见底的黑点。剧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但范文杰那平静到冷酷的解释,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她的脑子里。
6.
冰冷的荧光灯管在审讯室天花板上嗡鸣,光线惨白,照得不锈钢桌面泛着冷光。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旧墙皮的味道。柳明坐在硬塑料椅上,左手腕缠着厚厚的白色绷带,隐隐透出一点暗红。她盯着桌面,没看坐在对面的范文杰。
门开了,老周走进来,脸色不太好。他俯身在柳明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点烦躁:“范队…范文杰。肺癌,晚期。医生说他最多三个月。”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对面垂着头的范文杰,“他自己说,就是想找点刺激。疯子。”
柳明没什么反应,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绷带边缘。
老周出去了。范文杰抬起头,他的脸在强光下显得灰败,但眼神异常锐利。他清了清喉咙,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周警官。我想单独跟柳医生说几句话。就我们两个。不用录音,不用监听。”
老周隔着单面镜看向隔壁观察室里的老局长。老局长沉默地点点头。老周皱着眉,对着审讯室里的通话器:“行。给你十分钟。别耍花样。”
门再次关上,沉重的锁扣声在寂静里格外刺耳。只剩下他们两人,还有头顶那令人烦躁的嗡鸣。
范文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柳明脸上。他开口,第一句话就砸碎了死寂:“你还记得林薇吗?” 他停顿了一秒,空气仿佛凝固了,“…你就是林薇,对不对?”
“哐当!”
柳明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刮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她身体绷得像拉满的弓弦,右手狠狠拍在冰冷的桌面上。“胡说八道!” 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闭嘴!你…你算什么东西!”
剧烈的动作扯动了左腕的伤,绷带上迅速洇开一片新鲜的、刺眼的暗红色。疼痛让她吸了口冷气,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撑住桌面才站稳。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死死瞪着范文杰,眼神里是瞬间爆发的痛苦和怨毒。
7.
范文杰没动,甚至没去看她渗血的绷带。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进柳明紧绷的神经里。
“那个总被关在猪圈里的女孩。养父是个酒鬼。醉了就打她,骂她是拖油瓶。” 他语速不快,却字字清晰,“十岁那年冬天,酒鬼养父把她拖进柴房。用切猪草的破镰刀…划她的脸。骂她‘丑八怪’,说她这张脸只配给猪看。”
柳明撑在桌上的手开始发抖。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后来,村里那个傻子邻居范大勇,有样学样。趁她养父醉死,也摸进柴房…完了事,还到处跟人炫耀,说她脸上有疤,丑得像鬼。” 范文杰的眼神仿佛穿透了柳明此刻冷硬的外壳,看到了那个蜷缩在黑暗角落里的孩子,“全村的小孩都知道了。他们追着她跑,朝她扔石头,吐口水,一遍遍喊‘丑八怪’。她只能躲,藏进猪圈最臭的角落。”
柳明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她猛地别过头,视线慌乱地扫过惨白的墙壁,又死死盯住墙角,仿佛那里能挖出一个洞让她钻进去。
“她那时候,偷偷喜欢白朗吧?白院长的儿子。阳光,干净,像另一个世界的人。她只敢远远看着。” 范文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残酷的洞悉,“还有沈晴,那个总是笑得很甜的女同学。林薇大概把她当成唯一能说话的人?跟她说过几句心里话?结果呢?沈晴转头嫁给了白朗,成了人人羡慕的白太太。他们站在一起,那么亮,那么刺眼。”
“白院长…可怜她。帮她改了名字,换了身份,出钱让她整容。把她从泥潭里拉出来,给了她新的人生,新的脸——柳明。” 范文杰顿了顿,目光重新聚焦在柳明剧烈颤抖的肩膀上,“可这种‘可怜’,这种‘恩赐’,这种时时刻刻提醒她‘你曾经是那个被踩在泥里的林薇’的目光…才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对吧?”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更强的穿透力:“看着白院长一家,看着白朗和沈晴的幸福,看着他们眼底那份挥之不去的‘怜悯’…每一次,都像在往你心里那把烧红的刀子上浇油。你恨透了那个残缺的自己,恨透了那个需要被‘可怜’的过去!所以你才要‘柳明’,要这张‘完美’的脸!你要彻底抹掉‘林薇’!任何让你想起‘林薇’的人,任何提醒你‘不完美’的人…都得死!白院长一家…就是那根最后的稻草。你受不了了。”
柳明猛地转回头。她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毫无血色,嘴唇被咬出了血珠,混合着绷带上渗出的红,触目惊心。她的眼睛通红,里面翻涌着滔天的痛苦、被彻底撕开的羞辱,还有淬了毒的恨意。那眼神几乎要将范文杰生吞活剥。
“闭嘴…” 她嘶哑地低吼,声音破碎不堪,“你…给我闭嘴…” 她的右手猛地抬起,不是指向范文杰,而是狠狠地抓向自己左腕渗血的绷带!指甲抠进纱布,似乎想用肉体的剧痛盖过灵魂被撕裂的煎熬。她身体剧烈摇晃,像是下一秒就要栽倒。
范文杰看着她崩溃边缘的样子,眼神复杂,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平静。“你逃不掉的,林薇。” 他轻声说,像最后的宣判,“那张‘柳明’的面具,早就裂了。”
柳明抓挠绷带的动作骤然停住。她抬起通红的眼,死死盯住范文杰。那眼神里所有的痛苦和混乱,在瞬间凝聚成一点纯粹的、冰寒刺骨的杀意。她沾着自己鲜血的右手,极其隐蔽地、极其缓慢地,探向缠着厚厚绷带的左腕内侧。绷带的边缘,似乎有某处被精心折叠过,隐约透出一线金属特有的、冰冷的反光——像一枚被藏匿的、极其薄而锋利的柳叶刀片,或者…一片磨尖的医用剪刀尖端。
8.
审讯室的灯光刺眼。范文杰咳嗽几声,声音干涩。他盯着柳明,眼睛像探照灯。“林薇,别再装了。你才是凶手。”柳明靠在椅子上,手腕的绷带渗出血迹。她冷笑。“证据?你拿什么证明?”范文杰摇头。“白院长一家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柳明猛地坐直。“胡说!你陷害我。白院长是我的恩人。”
范文杰喘着气。“恩人?林薇恨他们。恨那怜悯的目光,像针一样扎人。恨他们一家幸福,你永远得不到。”柳明的脸绷紧。她站起来,慢慢走近范文杰。“怜悯?我救了那么多人。你凭什么说三道四?”范文杰又咳起来,身子发抖。“二十年前的事,你忘不了吧?被侵犯,被嘲笑。白家收留你,可他们的怜悯让你恶心。”
柳明停在范文杰面前。她伸手,假意拍拍他的背。“老范,你这咳嗽得治啊。”范文杰没躲,眼神疲惫。突然,柳明的手指钻进绷带夹层。她抽出一片染血的刀片,薄得像纸。动作快如闪电。刀片划向范文杰的脖子,直逼颈动脉。“闭嘴吧!”
刀尖离皮肤只差一寸。单面镜墙哗啦移开。老周冲出来,铁钳般的手扣住柳明手腕。骨头嘎吱响。刀片叮当落地。老周喘着粗气。“别动!”柳明挣扎,绷带血更多了。隔壁观察室的门开了。老局长走出来,步子沉稳。他站到范文杰身边。“计划成功了。”范文杰点头,咳嗽缓解了些。
老局长转向柳明。“范专家是省厅的人。从直播挑衅开始,到诊所陷阱,再到这场审讯,全是布局。”柳明瞪大眼睛。“你们算计我?”老局长指指单面镜。“后面录音录像,全录下了。你说自己是林薇,你恨白家,你要杀人。”柳明脸色惨白。她低头看地上的刀片,又看范文杰。范文杰平静地说:“白院长当年怀疑你养父,但心软了。怜悯害了他。”柳明肩膀垮下来。她不再挣扎。
证据摆在眼前:诊所的装置,录音里的自白,刺杀的动作。老周押着柳明出去。走廊灯光昏黄。柳明回头,盯着范文杰咳嗽的背影。她突然发出笑声,凄厉又空洞,像夜枭嚎叫。笑声在警局回荡,久久不散。
9.
审讯室里的空气凝成了冰。灯管嗡嗡的低鸣是唯一的声响。柳明脸上的血泪混在一起,滴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范文杰捂着嘴,肩膀剧烈地耸动,咳声像破风箱在拉。他摊开手掌,掌心一小抹刺眼的猩红。
“走吧,林薇…”他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每个字都带着喘息,“小时候…咳…放的风筝线…”他又咳起来,脸憋得发青,“…断了。都…断了。”他看着她,浑浊的眼里有东西在闪,像是试图抓住最后一点遥远的暖意,那个在脏污小巷里一起拽着线轴的邻家女孩。
柳明抬起脸。泪还在流,冲刷着脸上的血污,但那双眼睛深处,最后一点微光熄灭了。死寂,一片荒芜的冰原。“如有来生,”她的声音平板,没有起伏,像在念判决书,“便永不相见吧,文杰。”这句话落下,像一把无形的铡刀,将那个叫林薇的女孩,连同她残存的、对救赎的一丝妄想,彻底斩断。那个曾经渴望被爱,渴望阳光的影子,被“柳明”冰冷的壳彻底吞噬、碾碎。
她认罪了。签字,摁手印。鲜红的印泥蹭在纸上,像凝固的血。她被带离审讯室,铁门在身后哐当合拢,隔绝了范文杰压抑的咳嗽声,也隔绝了她作为“柳明”的一切。
看守所单间的墙壁是灰白色的,坚硬冰冷。夜里,没有光。她躺在窄小的硬板床上,眼皮沉重地合上,黑暗立刻像粘稠的泥沼将她拖拽下去。
不是睡眠,是沉沦。少女林薇的碎片在黑暗中尖叫。
猪圈角落的腥臊气,混合着廉价劣质酒和汗臭。粗重如野兽的喘息喷在颈后,油腻腻的手像铁钳,撕扯着单薄的衣裳。剧痛。然后是更深的痛——冰凉的刀锋贴上脸颊,恶意地滑动,留下火辣辣的烙印。血滴在干草上,迅速被吸干。
学校里。窃窃私语像无数根针。“丑八怪!”“她爸弄的…”目光像刀子,割得她体无完肤。她缩在教室最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壁里。
白家明亮温暖的客厅。白院长慈和的脸,递过来的新身份证明,还有支票。那目光,带着浓重的、无法忽视的怜悯。像看一只被雨水打湿的、可怜兮兮的流浪猫。整容手术台上刺眼的白光,麻药失效后锥心的疼,镜子里那张陌生的、光滑的脸。每一次看到这张脸,每一次感受到白家那种小心翼翼的、高高在上的善意,怜悯的目光就像硫酸,无声地腐蚀着她新生的皮肤,烧灼着她的骨头。那张“完美”的脸,成了她耻辱最坚固的囚笼。
医院长廊。她穿着白大褂,手指修长稳定,握着柳叶刀,切开病变的组织。那一刻,她感觉自己掌控着什么。修复?不,是切割。切割掉腐烂的部分。短暂的光明,像手术灯一样刺目又短暂。
白朗和沈晴的婚礼照片。巨大的喜字,沈晴脸上幸福洋溢的笑,白朗温柔注视的目光。那张照片被放在白家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每一次去,每一次看到,那完美的、幸福的画面,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那所谓的“怜悯”和这完美的幸福交织在一起,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座山。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拥有阳光,而她只能在黑暗里腐烂?那把冰冷的柳叶刀,在她心里磨得越来越锋利,最终指向了“恩人”的喉咙。追求“完美”的杀戮,成了她唯一能掌控的、扭曲的祭奠。
行刑前夜,看守所高墙上狭小的通风口透进一丝灰白的光。她醒了,或者说,从那个漫长的噩梦里短暂抽离。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干涸的麻木。她知道自己是谁了。林薇,柳明,都不重要了。都是被过去绞碎的残渣。
同一片夜空下,城市的另一角,医院病房。心电监护仪上起伏的绿色曲线,猛地拉成一条绝望的直线。刺耳的蜂鸣声撕破病房的寂静。范文杰的身体松弛下去,最后的呼吸消散在消毒水的味道里。他没能等到天亮。
柳明被带出去时,天还没完全亮透。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浸了水的抹布。她没有看任何人,也没有说话。脚步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又无力地落下。一切喧嚣,一切算计,一切刻骨的恨与痛,都归于沉寂。
尘埃落定。
10.
柳明站在水泥地上。晨雾粘在睫毛上,结成细小的水珠。她没看任何人,视线钉在刑场尽头那道灰色矮墙上。墙缝里钻出几根枯草,风一吹就抖。
扳机弹簧收缩的声响很轻。柳明身体晃了一下,像被推开的门板。她倒下去,后脑磕在湿泥里。血从太阳穴的小洞漫出来,洇进发丝。那双眼睛还睁着,瞳孔里的光散了,像蒙尘的玻璃球。
老局长摘下帽子。办公室窗户蒙着层灰,外面高楼挤成一片铁灰色块。他拉开抽屉,取出一只透明塑封袋。袋里躺着两样东西:一片柳叶状的薄钢片,边缘凝着深褐斑点;半张漆皮剥落的傩戏面具,空眼洞像被挖掉的疮疤。
桌角还有只锈蚀的金属轱辘。老局长用指腹蹭过轱辘凹槽,干涸的泥屑簌簌掉在报告纸上。纸页印着结案结论:“林薇,故意杀人罪,死刑立即执行”。
他拿起轱辘。轴芯缠着半截风筝线,线头断茬支棱着。指节一拨,轱辘在桌面骨碌碌滚了半圈,卡在钢笔和印泥盒中间。
“线...”老局长喉咙里滚出个模糊的音节。钢笔尖在结案签名栏戳出个墨点。他捏起塑封袋丢进铁皮柜,锁舌咔哒咬合。
轱辘停在桌沿。断线垂下来,在穿堂风里微微打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