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气愈来愈冷,转眼已进腊月,农人们便犹如冬眠的棕熊苏醒一样,一个个开始忙活起来,年味儿也变得浓郁起来。
大概过了腊月二十,村子里零星地响起了“砰……砰……”的鞭炮声,那多是日子好些的人家给娃子们提前买的。我好羡慕他们,一般人家的孩子,直到过年,或者过年之后才会偶尔放那鞭炮玩。
我家基本上是不买的,却也想弄那鞭炮玩。可惜手里没有半毛钱,没得买,我便偷偷地去捡人家放整挂鞭的时候没有点着的鞭炮,运气好的话,经过几户人家,就能捡到十来个。我手里捧了,找个僻静地儿,缓缓破开那红红的外皮儿,小心翼翼地找出那掩埋在火药中的短短的灰白药线,向邻居家里讨半枝黄香,窃喜地用那烧得如热的流动的饴糖似的香头点着了,听那零零点点的破响。
也能够玩那么一会儿,却也不是长久之计,我满怀期待的是爹能把我举在脖子上,一起去赶那年集。年集无疑是最热闹的场所,货摊琳琅满目、五颜六色,集上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单单是这种场面,即便是什么都不买的话,能够逛一圈,那也是极好的。
可到了腊月二十三,爹却不见了!一连好几天,连个人影儿都见不着,他总是那么忙!
早晨,我赖在被窝不起,娘就把小凳支在床上,摆好饭菜。待我吃过之后,娘又把在炉子边熥好的棉袄棉裤拿过来给我穿上。我极不情愿地伸出小手小腿,任凭娘把我裹得如同狗熊一般。
跟娘打过招呼,我跑到南邻小森家里玩。小森娘俩正把熏得黑魆魆的灶王爷像取下来,并且把新买的灶王爷像贴上去。我看着那细笔勾勒、淡青作色的杨柳埠年画,感觉怪怪的,就问,这是从哪买的?
小森娘连忙纠正,不是“买”,是“请”啊!
小森爹回来了,把小森乐得欢天喜地。
小森爹是村里出了名的机灵鬼,那时压根不流行打工,村里人不怎么出去,都觉得“打生不如混熟”,还是在村里讨生活比较牢靠,可是小森爹不同,专好钻营,不知走了是什么炉子,竟然在城里饭店掌勺。
小森爹高挑而瘦削,嘿嘿一笑时,龇出一口龅牙,老瘆人,可是挣得多啊!泛光油头,雪白围脖,黑亮皮鞋,当真是羡煞旁人!每每看到他,我就想起爹来,爹曾拍过一张照片,雄姿英发,剑眉星目,胯下一匹大白马,比小森爹强多了。
小森娘一会儿喊他往面里添水,一会儿喊他往灶下加柴,搞得我烦烦的,连《水浒少年》也看不下去了,直接走掉。
小森喊我,我没理他。
我愤愤地想,真是的,爹这是去哪里了,招呼都不打一声。
唉……
2
腊月二十五,娘早早起来,像织布机一样在堂屋和院子里来回穿梭。
我赖在床上,看到屋子里东西被娘一件件搬了出去,以为发生了什么事,赶紧自个儿穿好衣服,跑到院子里。
外面阳光很好,天地间仿佛洒满了雪白的银粒,匀称地落在满院子的桌子、椅子和锅碗瓢盆上。
我对娘说:“娘,你这是干啥,不过了啊?”
娘笑着说:“怎么能不过呢?打春前要扫房子啊!扫房子就得把东西往外搬,要不全脏了。”
说着,娘抽出一根长竹竿,尖头绑上红高粱扎成的笤帚,便迈着轻盈的步伐到了屋里。她拿着那根竹竿犹如真正的画家一样,在屋顶上来回运笔。
我们那边是红砖黑瓦起脊房,娘在清扫四周墙壁的时候,将一把笤帚舞得出神入化,却要在清扫屋脊的时候费好大的力气。只见她踮起脚,伸长脖,双手高擎,那笤帚才能稍稍地碰到屋脊。
我在一旁看她辛苦,便要过竹竿,可那竹竿就像一只乱窜的小兽一样,根本无法驾驭,以至于扫下来的蛛网和灰尘尽情落在了我的头上。
我赶忙用手一抹,留下一脸泥印子。
娘看我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直说我是脸如花猫。
我赶忙把竹竿一扔,洗脸去了。
突然,听到西邻小松他爹大声喊他帮忙逮鸡的声音,我禁不住问娘,我爹哪里去了,不会撇下咱娘俩跑了吧?
娘爱抚地摸摸我的头,笑着说,傻孩子,不会的,他帮你跟溜大爷杀猪呢!
3
转眼间,到了腊月二十六,年味儿愈加浓郁起来。
对门玲子家,她爷正在门上刷浆糊,贴春联,红底黑字鲜艳艳;南邻小森家,他娘正在厨房里炼花油,锅里黑黢黢的,花生米裹蛋清面糊却炸得金黄耀眼;西边小松家,他爹杀鸡还是那么废柴,补了好几刀,那公鸡愣是在院子里引吭高歌,悲情好像要血溅三尺白练……
别家的年味儿越来越浓,浓得都能飘到我家来,可我家依旧冷冷清清。娘除了打扫庭院之外,连置办年货的心思都没有,可是她欢乐无比,总是从门口往外望,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娘推出二八自行车,细细地在前梁上绑好舅舅为我量身打造的儿童凳,招呼我去赶集。我乐颠颠地跑过来,被娘一把提溜到凳子上。
我们这里每逢三六九是集,而年集跟之前的集市完全不同,规模要大好几倍,远远看去好像一个巨大的蚁穴,里面塞满了黑芝麻似的无数行人。
娘带着我先来到集口的菜市,问了下几样菜蔬的价格。卖家十分热情,那张巧嘴说得我都劝娘赶紧买,可娘不为所动,一把搂住我,往前走去。
走远一些,娘跟我讲,买东西一定要货比三家。
这一路,雪白的莲藕,青翠的芹菜,嫩黄的蒜苗,墨绿的菠菜……真是琳琅满目,应接不暇。娘只是问价,却总是不买。
我有些烦了,嘟嘟囔囔。
娘蹲下身子,亲我一下,哄道:“娘给你买糖葫芦哦!”
我连说好,好,好!
那卖糖葫芦的肩扛一根大木棒,木棒上面扎着麦草柱,圆圆的、长长的、粗粗的,上面斜着插满了晶莹剔透、鲜红欲滴的冰糖葫芦,就像水浒里面秦明使用的狼牙棒一样。
议好价,娘瞅准那串最长、最大的糖葫芦,一把就揪了下来。
那卖糖葫芦的有些捉急,连说,亏了,亏了,你给的价可不够买这根糖葫芦的。
娘杏眼圆睁,脖子一扬,很愤怒地作势要跟他吵。
那人便怯了。
我得了糖葫芦,赶紧舔下凸出的糖稀,甜到心坎。我让娘吃,她老推辞。我便努着嘴,作出着急的样子。娘象征性地咬一小口,笑得好灿烂。
过菜市,到集中间,“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满是火硝味的夹杂着暗黄和淡蓝的烟气扑面而来,浓烈时,不见对面来人。
看着摊贩们一挂挂的鞭炮挑在竹竿上面乱放,我忍不住埋怨他们败家子!
娘笑笑,对我讲,这是“斗炮”,谁的鞭炮放得好,放得响,大家就会买谁的,买卖人精着呢!
娘带我买了两挂五百响的“大地红”,就因为受不了漫天聒噪,赶紧走开了。
刚转过弯,只见跟溜大娘正带着小姐姐在那卖熟肉。娘一看是她们,赶紧到旁边买了一把刚出锅的油条,那铁锅里的油比锅底还黑,但炸出的油条和馓子却是金灿灿的黄,还很香。
娘让我给小姐姐油条吃,可我舍不得。娘笑了下,哄我乖。我便拿出两根给了她。她推脱不要,却又咽下口水,继而看了下自己母亲的眼色,见大人点头,便收了。
两人一起开心地吃起来。
我一边吃,一边想,说不定,爹就在集上呢!
这时,堂姑正好过来,说,碰见我爹正在卖肉。刚才有人要买七斤肋条,我爹点点头,随手切了一块。那人嫌多,跟爹吵了起来。
一听这个,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可堂姑又说,我爹不慌不忙,往秤上一放,神了,刚好七斤,人群中就炸开了锅。
这样说,爹不就是电视里的武林高手么?若是过去,肯定也能像《水浒传》里众好汉一样,有个“某一刀”的响亮诨号。
我好想去看他。
可肉市离得太远,娘看了看如同汪洋大海一样的人群,叹口气,哄我走了。
马上正午,娘拉着我急急忙忙往回赶,顺道将早就看好的青菜买了下来。
偶然经过卖年画的摊点,我们忍不住停了下来,那些年画真好看啊!姹紫嫣红、五彩缤纷地绚烂了整个冬天。我跟娘精挑细选了梅兰竹菊的四卷长条,梅红、兰粉、竹叶青、菊花黄,还有啁啾鸣啭的喜鹊、百灵、鸳鸯和黄鹂,感觉把整个春天都带回了家。
下午,跟溜大爷派人送来了大半尼龙袋子的猪棒骨。
娘捡出一些,洗净,放到大铁锅里去煮。我在灶下忙着烧火。晚上,猪棒骨熟透,娘把它们捞到大海碗里,白玉骨汤,玛瑙肉块,又加上是猪骨上面的肉,比之前吃过的更加香糯。
我吧唧着小嘴吃得油光满面。
娘在一旁看着,幸福地笑着,见我啃完,拿起那骨头用刀背猛地一磕,流着油的骨髓便淌了出来。娘让我吸了,说,能补脑子。
串门的人不断讲起爹在集上的神乎其神,我的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可是,爹终究没有回来,整个家好像缺失了好大一部分。
4
腊月二十九,最后一个年集,跟溜大爷的猪肉摊火爆到了极致,一天要杀十几口猪,这样一来,爹更加忙得不可开交了。
一直等到夜里十点多,我满以为爹会回来,可是没有。
朦朦胧胧中,我进入了梦乡,梦里,爹抱着我,三十夜,吃饺子、请祖宗、放鞭炮;初一哦,去拜年;初二哦,走亲戚,爹骑车带着我,霸气地单脚侧撑着自行车,迎来送往一直到正月十五……
年三十清早,我睡得正香,恍惚中听到有人开门,跟娘轻声嘀咕。那人背着一个满满的尼龙袋子,从里面拿出两大块肋条,几十斤花油,还有满满的猪棒骨。娘灿烂地笑着,支起铁锅忙活着炼油、炸鱼、蒸馍馍……
突然感觉一股夹杂着外面冷风霜的鼻息靠近我的脸颊,我冻了一个机灵,接着就是坚硬无比的胡渣刺在我的脸上。
我一把搂住他的脖子,又装作不好意思地往被窝里躲。
哇呀!爹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