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漂浮在那口灌满井水的铁皮澡盆中,出神的望着粼粼水面的流转波光与巷口榆树的簇簇绿叶。
彼时正午的阳光直白而坚硬,高悬在空中的道道白光一不留神便直抵澡盆,冰冷的井水与铁皮不多时便染上了些许令人踏实温度,窄窄的小院似被赋了窸窣的生机,生命本源的颜色开始在这小小天地恣意铺陈。
巷口传来车铃叮当的声响,模糊却别致;厨房里弥散着幽微的葱香宛能黏滞这锋利的阳光,虫鸣间外婆的第一张葱油饼已滑入铁锅。
外公将他那辆黑色的二八自行车随手靠在院门口的柴火垛边,车把上黑色的公文包在火热的空气中缓慢摇摆,发出微弱的“吱嘎”声。
“小家伙儿!”外公歪着肩膀俯下身,阳光穿过他下颌团团茂密而微白的胡茬后懒懒铺洒在水面上,泛起炫目的斑斓油彩;他瘦弱的手肘随意搭附在澡盆狭窄的外沿,令我在这温吞的空气中倏地染上了一道利落的快意,似是外公的气力毫无保留的注入我骨髓般精妙。
“抱!”我张开双手向外公挥舞,忽而泛起的水花宛如闷乏午夜的一席急雨。
外公提手将我拽出水面顺势放到他那嶙峋的后背上,水渍在外公的周身疾驰扩散,犹如沙漠中日渐干涸绿洲的六十四倍速回放,不多时便浸透了外公宽大的衣裳。
外公忽而来了兴致。他又将我放回澡盆中——彼时盆中的井水已融进阳光的气味与温度;不多时,外公那打着工整补丁的短裤,前襟现了孔洞的背心,以及背心上“一九八七年会议纪念”的红色字样,便统统消融在那弥漫着井水的甘冽与葱油饼芬芳的炎炎正午。铁皮澡盆中的水面升高了些许,外公与我对坐盆中,竟毫无缘由的相视而笑,源自血脉,终于肺腑,宛如夏日当至的午后握着冰棒倚靠在微凉树影下微酣入梦的惬意种种。
“小家伙儿,搓个背。”
外公递给我一张墨绿色的搓澡巾,转过身,撩起背心,露出凹陷的后背,井水打着旋儿,从外公的腰间悄然划过。
“外公这儿有一个坑。”我小心翼翼的指点着凹陷处的刀疤自语,“里面有啥?”
“里面啊。”外公颇为郑重的清了清嗓子,扶紧了盆沿,
“是空的。”
我不信,却亦不能将那凹陷打开一窥究竟,便只得悻悻卷起那搓澡巾,胡乱的在外公的后背上擦拭。
外公舒了一口气,笑语:“你小子真他娘的有劲儿!”
“那是当然!”我愈发卖力,似是脑子进水般答道:“这可是大力牌搓澡巾。”
“哈!”外公拍着我潮湿的脑袋大笑,中气十足。
我与外公出水,初夏渐暖;
葱油饼出锅,人世欢腾。
外公喜欢泡澡,尤为中意搓背,倘若我套上那墨绿色的“大力牌搓澡巾”在外公的后背上挥上个把来回,外公便会眯起眼惬意徜徉在他内心的斑斓光影中,简直熨帖至极。
大力牌搓澡巾挥舞的次数多了,外公背部的凹陷与刀疤便不再是秘密。
一个起风的秋日午后。
窗外无穷无尽的枯叶在肆意妄为的飘舞,世界仿佛被硬生生塞进了一部泛黄的廉价复读机,沙沙声不绝于耳,听闻以为秋雨初至,侧目方觉是秋风与红叶的拙劣把戏。
外公静静靠在热水满满的白色浴缸中打发着这瑟瑟的秋日时光,我坐在书桌旁摇晃着手中的那支0.3毫米自动铅笔心神错乱。
“大力牌搓澡巾来两下!”
外公唤了一声,似有八分期许亦含二分戏谑,虽字句平缓,却能轻易打穿氤氲的雾气与萧索的秋风。我起身打开浴室的门,隐约发觉外公满怀期许端坐在浴缸的中央,那副墨绿色的“大力牌搓澡巾”工整平放在浴缸的外沿,上面已经布满了些许的温暖的水汽。
“今天的大力牌搓澡巾,力不咋大哩。”外公虽难掩搓背的舒坦,却仍一本正经的共我品评。
“那我加点儿力呗。”说罢我发了力,外公背部的凹陷与刀疤微微泛红。
“要是不做这胸改的手术,我这后背也不会有这么一个坑。”外公稍显羸弱的身躯在大力牌搓澡巾和荡漾的洗澡水的夹击下,左右摇晃,那字字句句忽远忽近,宛如一枚坠入精巧珍奇木匣的落叶,称不得喜亦无所谓悲。
“才二十岁,切下去半个肺,躺了四百多天,捡回条小命儿。”大力牌搓澡巾想要发力却泻了劲,外公背对着我,那零星的言语却似从刀疤中发出。
“一个日本教授主刀,”外公用他布满皱褶手背随意拍抚着水面,“我活了下来,后来两个日本的护士也染了病,做了手术,却都死在了手术台上。”
我停下了手中的大力牌搓澡巾,外公把澡巾洗净,顺手搭在布满沟壑的额头之上,侧身斜靠在浴缸中,渐渐停止了呢喃,唯余狭长的呼吸在狭小的浴室流转。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气窗外纷飞的落叶,仿佛已沉湎于岁月的长河,亦或倾覆了记忆的扁舟,湿了短裤和背心,久久不能上岸。
“他妈的。”
外公叹了一句,摘下了大力牌搓澡巾,拍了拍我的额头,兀自沉进了浴缸。
一场秋雨后,秋叶便遁形于人间,枯索的枝杈狡猾而无助的夹藏在季节的罅隙,未经过多的踟躇与等待便迎来了第一场雪。
彼时外公虽已年逾古稀,却依然精神矍铄,只不过他背部的伤疤与凹陷似是随年月的递增亦添了岁数与气力,其狡诈的躲在暗处作祟,将外公的身形压得弯曲矮小。外公对此番变化倒毫不在意,他常说这条老命早就够本儿了,多活一天都算是利息。
小小的街上起了风雪。坚硬的雪渣被寒流卷起,敲打着外公的皮袄,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动。外公厚重的翻毛皮鞋在布满白雪的马路上缓缓走过,留下深浅不一歪扭的外八字脚印。我试图扶着外公,他却起手示意我不妨事,然后指了指我手中的澡兜,似正似谑的说:“那大力牌搓澡巾可是要拿好。”
一阵风刮进外公的喉咙,一边前行一边咳了起来,我拍了拍外公的后背,未发力却已然感受到那皮袄下面的难掩的空洞。
外公一路不再言语,这漫漫冬夜开始显得异常聒噪。
踏进澡堂时,里面的客人不算多。
搓澡的爷们儿看到了外公,放下了手中的铝饭盒,虽然嘴里填着豆角米饭,却依旧熟稔的打着招呼。外公微喘着点了点头,许是仍未摆脱刚才那入喉的风雪,随意说了句“吃着呐”,便搭着我向热水池走去。
池水略深,墨绿色的瓷砖更是将那一湾池水渲染的深不可测。外公颤颤巍巍的跨了进去,池水略烫,外公打了一个趔趄。池子里的爷们儿们见状犹如灵动的鱼儿,纷纷围了过来共我扶住外公。平静的池水似是被投入了一枚光滑圆润的白石,霎时起了波澜,外公的身形在众人的围簇和摇曳的池水中随波晃动,无根倒也洒脱。
“谢了爷们儿。”外公拱手致谢,颇有江湖意味。
“大爷身子骨儿可以啊。”众人围拢闲谈。
“可以?”外公笑了笑,提高了半个调门儿,“切下去半个肺,这辈子游泳他妈的只能在原地转圈儿画魂儿。”
我站在花洒下淋着温吞的水,听着外公与众人的闲聊,整个人都变得湿润起来。
浴室的气窗微开,窗外便是那漫天遍野似是永无休止的飞雪,我又开始怀疑和期待——怀疑这皑皑的冬日何时会去,期待那下一个明媚的春日几时才来。
“老爷子那是您孙儿?”搓澡的师傅戴着那块“大力牌搓澡巾”,一边给外公大力搓背,一边大力发问。
“外孙儿。”外公闭目低语,瘦弱的后背铺排着高低错落的隆起,它们在大力牌搓澡巾的作用下起伏不定,像极行舟于波涛中眺望两岸驶过的层峦叠嶂。
“这两个月我看您们每周都来哈。”大力牌搓澡巾一边拍着外公的脊背,一边抛出话头儿。
“以前吧,”外公睁开了眼睛,咽了一口唾沫,“都是我去他家泡个澡。”外公抬起枯瘦的手指了指我站的方向。
“我的小孙儿给这澡巾起的名字,大力牌搓澡巾,他能给我搓背,他爸也能。”
浴室里安静了下来,水流声渐微,池中的人们静靠在墨绿色的瓷砖上耳朵高竖,佯装闭目睫毛微动;花洒下的爷们儿关小了水流,用火山石漫不经心的搓着脚,失神的等待着外公的下文。
“几个月前他爸走了,”外公清咳一嗓,音明声亮,“大力搓澡巾成了个念想。”
气窗外有货车轰隆驶过,浴室起了共鸣,微微震颤起来。
“他和我,是个照应。”外公背部的刀疤猛地起伏了一下,“也算是给彼此留个念想儿吧。”
很静,有水声。
“您老也是不易,您的外孙儿也是个好孩子”。
“那就是我的孙儿。”外公的声音提高了八度。
“老爷子糊涂啦。”有人打着哈哈。
外公起身,站在那暖意蒸腾的喷头下,矮小瘦弱的身体一紧。
只笑,不作声。
外公真的糊涂了。
在一个飘雨的春日,他拄着一把雨伞从山坡上翻滚了下来。彼时山路两旁的鲜花野草已经抽芽,石阶上布满春日潮湿的生机。
外公躺在山脚下,雨伞护着脊背,一路细雨,一身泥泞。
外公的记忆开始消退,就像是生命的倒放,那佝偻的身形变得挺拔,那额间的皱褶变得平整,下颌的胡茬变得稀疏乃至光滑,外公忘记了大力搓澡巾,忘记了泡澡,忘记了母亲,忘记了外婆。
直到有一天,他握着我的手,微笑着忘记了我。
终于,一个秋日。
外公的双脚正对门口,犹如秋日巷口那枯索古树的坚硬枝杈,冰冷中隐约夹藏着些许羸弱却固执的余温。许是瘫痪多年的缘故,外公那双穿着白底布鞋的双脚终不能并拢,脚踝间的那根红线紧绷,被扯了颇长似达了极限,恐是这滚滚红尘与人世光影终抵不上这一道细若游丝的红线来的悲怆与决绝。
我用手轻轻将那双布鞋并拢,红线霎时松弛了下来。
那冰冷的光景里,一个失神便融进了一抹小心翼翼的潮湿暖意。
就像是那块已然化作袅袅青烟的大力牌搓澡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