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夏天,我搭乘国泰港龙凌晨一点的航班前往美国旧金山,空乘熄掉了飞机上的灯,于是我开始有些昏昏沉沉。我看着屏幕上一道弧线连接着中国与美国,连接着东方与西方,这条曲线径直跨越了辽阔的太平洋,指向那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
那一年我经过选拔,有幸成为了前往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交换的学生之一,接到通知之后,我和同学匆忙组了个队,又迅速定下了住宿,一切都进展得很顺利。直到——直到我们的飞机抵达了旧金山机场,这时候已经是深夜了,我和室友定了一个酒店,而我们找不到酒店的接驳车。
“要不打个电话吧。”我想。于是我打开了手机,开始使用我在国内办的漫游,找到了酒店的电话,拨了过去。“您好,我们想知道你们酒店的接驳车会在哪里停?以及……那个……”。我其实想表达一下深夜凉风中找不到车的窘境,但是显然我的英语水平没有跟上我的情感宣泄。我还在生硬地排列着脑海里的词组,我的室友突然提醒我。
“好像不应该说‘那个’,这个词好像对黑人是侮辱的意思……”
“她是黑人?”
“谁知道呢。”
我的内心尴尬了一小会儿,舔了舔发紧的嘴唇,最终还是结结巴巴地表达了我的意思。大概过了十来分钟,车来了,那是一辆小巴士,黑色,车身印着的酒店的名字。我们踉踉跄跄地上了车,一时间有种温暖又满足的感觉,甚至有些微妙的成就感。机场离酒店不远,大概也就十几分钟的车程,下车的时候,司机帮我们把行李也搬了下来。
“谢谢。”我连忙道谢,然后拖着行李打算往酒店大堂走。
“一美元就好。”司机突然嘟囔了一句,但可惜我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赶紧把箱子推进室内。
“他在说什么?”我转头问我的室友。
“一美元就好,难不成这个接驳车是收费的?”显然我的室友和我一样疑惑。
“不可能吧,酒店的车一般不都是免费。”到此刻我还是没发现有什么不对劲。
我们办了入住(前台还真是个黑人小姐姐),迅速地进了房间,我们的房间在一楼,楼梯口,隔音不好,窗帘也不怎么牢靠的样子,我还能从房间里依稀瞥见外面的灯光。而房间里的内饰也透着一种九十年代度假屋的感觉,床倒是很大,只是倒时差的我不知道今晚能否睡得着了。
过了一会儿,我差不多也摸清了房间的格局,坐在床边准备用手机回几条消息。
室友突然开口了,“刚刚他说一美元,会不会是小费?”我愣住了。真是犹如夏夜一声雷,我的脑子一时间嗡嗡作响。
这可不就是要小费嘛!这可不就是别人习俗嘛!我们都在干啥呢,提着箱子就跑啦??
“估计是了……”我接住了话。
“我有点尴尬 。”“我也是。”
此刻是美国时间凌晨了,我一点都不困,我甚至有点不想看见明天的太阳。
其实我写到这里,我在美国的生活也仅仅开始了几个小时而已,这短短几个小时里,我和室友一路跌跌撞撞,明显遇到了人生前所未有之大灾难。
这是故事的全部吗,不,这只是开头罢了。之后在酒店我们没找到牙刷,才知道原来美国的酒店不提供一次性牙刷;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酒店的自助早餐只提供冰凉的牛奶,没有任何热饮;贝果太硬,硌得我的牙都酸疼;在和房东约定的时间之前到了,才知道美国人通常不提前,并且知道我们早到后,表现出了强烈的不解……
太多了,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好像每一个在美国的日子都是一个坑,让人防不胜防。
这么说好像很奇怪,那么,每一个日子都如此小心翼翼地过,我们还有必要去美国吗,或者放宽一点,我们有必要出国吗。
那么好,既然你是我的学弟/学妹,老学姐买一送一,就再讲个故事给你听吧。
让我们把时间进度条调快一点,到一节“中国明清时期的大众文化”的课堂上,这个时候我在美国的交换学习已经有一个月了,而这节课是我选的四节课里面的一节,大清早第一节。选这节课的原因很简单,我是中国人,了解中国史,而且这节课讲的都是比较浅显的中国文化,对本人语言相对麻瓜的新留学生来说比较友好。
这节课有一个任务,就是班级随机搭档,两人一组,上台做presentation。
我的搭档是个ABC,美国出生的华裔后代,一家人很早就搬到了圣地亚哥,他也在圣地亚哥长大,他不会说中文,倒是会一点粤语,名字叫Kevin。
我和Kevin负责的主题是蒲松龄的小说《聊斋志异》,我们要向班里的人介绍这一本书,并且提出我们自己关于书的问题和解答。我对这个主题是比较有信心的,第一是因为我小时候经常看改编电视剧,第二是因为大一有做过相关的阅读,还挺熟悉。
我和Kevin约在了图书馆,他迟到了一会儿,解释说他有点忙,又去买了一个赛百味三明治。
Fine。
于是我开始陈述自己的观点,比如我觉得书应该怎么展开介绍,当中的重点是什么,然后又给他解释了一些中国的传统观念。“在我们的传统意识世界里,人死后要去地府,好人转世,坏人下地狱。”偏偏我忘记了地府的英文应该怎么说。
于是我脑袋僵硬地用出了“hell”,地狱。
“嗯,人死后都要去地狱。”我理顺了一下自己的话。
“?什么??”这位天真华裔弟弟啃三明治的动作明显迟缓了一下,他瞪大了他的眼睛,显得有些恐惧。“在中国,每个人死后都要去地狱??”
好,我知道我又翻译砸了。
于是我开始了我累赘的阐述,我耐心地给他解释地狱和地府的不同,并且试图纠正我刚刚传达给他的意思。然而Kevin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完全不理会我的长篇大论,只是一直重复着“这也太可怕了吧”。
小陈,game over。
但是,但是实际上那一天的沟通还是比较有效的,除了地府,至少Kevin明白了我的其他观点,并且他一边梳理一边就开始做PPT了,还比较有效率。出了图书馆,我和Kevin走在回家路上,天已经黑了,人群也开始稀散起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他突然问我,“你来自中国的哪个城市?”
“南昌。”我说。
“对不起,我只知道上海,北京……”
“没关系了,中国人也很多不知道南昌在哪的。我告诉你,在整个中国的南边,一个很多山的地方。”
“那我很想去看看,应该很美吧。”
“还行,你要是第一次去中国,我就还是建议你去上海北京这些地方。热闹,也适合旅游。”
“是啊,我挺想去中国看看的,我爸妈都是中国人,但是从我爷爷的时候?从爷爷的时候就来到美国了,所以我也不了解中国。”
我点点头,也不知道黑夜中他能不能看清我点头。
“我爱你。”他突然蹦出一句标准普通话,吓了我一跳。
“你说啥?”
“我说‘我爱你’。这是我的中国同学教给我的,说,这句话很好,要对朋友说。”
……
今晚伯克利的风有点凉,我的脸在校园的路灯下映得有些发烫,Kevin小小的眼睛里充斥着大大的欣喜,好像在等我夸他。
“你朋友真是个坏蛋。”我一遍苦笑着一遍低下了头,竟是我有些遭受不住了。
这就是第二个故事了。
后续?没有后续。Kevin压根不知道“我爱你”是什么意思,我估摸着他对每个中国留学生都要这么说一遍吧,倒也,挺好的。
我的这两个故事其实都是即兴回忆的,并没有太多的修饰成分,想到哪就写到哪了。而我写这两个故事的原因,也算是一种分享,压根提不上“前辈的经验”了,也有愧于催我投稿的同学们。
但是还是,有些目的的。
华师的新生们,你们是大多是零零后了,随着华师自身国际化的发展,你们将有更多的机会,前往世界各地,去与不同的人相遇,去带着你们的文化,与世界各地的文化交流撞击。
在交流的过程中,你们也会像我一样,经历种种文化不同带来的冲击,你们也会像我一样,遇见不同背景成长的人,并且拥有各种各样的奇遇。
这是好事吗,是。
世界是不断交流的一个整体,现在要有越来越多的学生走出去,未来才会有更开放更广阔的前景。你们是华师的学生,是中国的学生,你们的开拓不仅仅意味着华师的发展,更代表着中国激流勇进,不畏挑战的勇气。
我今年二十二岁,值得回忆的事情很多,可我仍然最喜欢第一天到旧金山的自己。
在翌日早晨我们出发赶往住宿时,司机带我们跨越了一座大桥,那座跨越海湾的桥,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我至今已经不记得它叫什么名字了,可我记得那个瞬间,那个跨越的瞬间,以及之后,每一个,我跨越的距离。
我看着窗外一道道弧线连接着岛与陆,连接着我和我的目的地,这条曲线径直跨越了辽阔的旧金山湾,指向那个我所不了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