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钻进隧道时,我正用指尖抠着玻璃窗上的划痕。那些交错的纹路像张褪色的地图,把窗外的玉米地切割成零碎的色块——深绿是刚灌浆的玉米穗,浅绿是被太阳晒得发蔫的叶片,土黄色的田埂在其间蜿蜒,像谁随手画的虚线。车厢顶灯晃了两下,灭了,只有应急灯在角落亮着,青白色的光把我的影子钉在对面座位上,随着火车的颠簸微微发颤。影子的边缘总在晃动,像是要挣脱布料的束缚,顺着座椅缝隙钻到车底去,和那些被车轮碾碎的石子作伴。
手腕上的老上海表卡在三点整。表盖边缘的镀金磨出月牙状的缺口,露出底下青灰色的铜胎,像块没洗干净的旧硬币。出发前它还走得好好的,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秒针僵在数字“6”上,与窗外呼啸而过的风一起,成了这段旅程里唯一静止的事物。我用拇指蹭了蹭表冠,金属的凉意渗进皮肤,想起父亲最后一次给它上弦的样子:他坐在藤椅上,老花镜滑到鼻尖,左手捏着表链,右手的螺丝刀在齿轮间游移,阳光透过纱窗落在他手背上,把青筋照得像条青色的蚯蚓。那时我总觉得,时间是被这枚小小的齿轮咬住的,只要拧动表冠,就能把溜走的光阴重新拽回来。可现在它停了,倒像是在提醒我,有些东西一旦出发,就再也回不去了。
帆布包在腿上硌出方形的印子。里面有母亲塞的藿香正气水,玻璃瓶滚来滚去,偶尔撞到搪瓷杯,发出细碎的叮当声。那只搪瓷杯是去年单位发的,杯身印着“安全生产”四个红字,边缘磕掉了一块瓷,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铁皮,像颗没长好的牙齿。我摸出矿泉水瓶,拧开时“啵”的一声,在这节只有呼吸和铁轨摩擦声的车厢里,像枚被点燃的火柴。瓶身上凝着的水珠滚到手背,顺着指缝滴在帆布包上,洇出浅褐色的圆点,像谁不小心洒下的墨水。包侧的网袋里插着支钢笔,笔帽上的镀铬早就磨掉了,露出底下的黄铜,笔身刻着的“英雄”二字被摩挲得发亮——这是我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当时总觉得,握着它就能写出惊世骇俗的句子,可后来才发现,真正困住文字的,从来不是笔。
车窗外的蝉鸣突然炸开。隧道出口把成片的杨树林推到眼前,叶子被太阳烤得发亮,晃得人眼睛发酸。我眯起眼数树影掠过车窗的频率,数到第七十七次时,眼角余光瞥见斜对面座位的老人。他正用烟纸卷着烟丝,指缝漏下的碎末落在蓝布裤上,像撒了把灰。他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后颈有块树叶形状的胎记,随着吞咽动作轻轻起伏。烟纸在他膝头卷成筒状,舌尖舔过纸边时,我看见他门牙缺了个角,露出底下暗红色的牙龈。他卷烟的动作很慢,拇指和食指捏着烟纸旋转,像在进行某种神秘的仪式。我忽然想起书里看到的话:每个认真对待时间的人,手里都攥着自己的图腾。他的图腾或许是这卷烟草,而我的,是包里那张被红笔圈住的地图。
矿泉水顺着喉咙往下淌,冰凉的液体在胸腔里漫开,带着股淡淡的漂白粉味。包里的地图上,那个被红笔圈住的小镇连轮廓都模糊,只在右下角标着“距海岸线七公里”。出发前搜过的那张老照片突然浮现在眼前:青石板路尽头的石墙爬满绿藤,晾衣杆上的白衬衫被风吹得鼓起,像只折了翼的鸟。照片像素很低,放大后能看见衬衫领口的扣子掉了一颗,露出底下暗黄色的布面,像块干涸的水渍。我总觉得,真正的远方不该是地图上的坐标,而是那些被像素模糊的细节——比如衬衫缺掉的纽扣,比如石墙上裂开的砖缝,比如风掠过藤叶时的弧度。就像诗里的留白,最动人的从来不是填满的字句。
火车过大桥时,阳光从车窗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光斑随着车身晃动,漫过穿布鞋的脚、脱下来的蓝布衫、装着茶叶蛋的塑料袋,最后停在我的帆布包上,把红笔圈住的小镇轮廓映得发亮。一个穿碎花裙的小女孩趴在窗边,辫子上的蝴蝶结随着她的动作上下跳动,像只停在枝头的蝴蝶。她母亲伸手去拉,指尖在她背上留下浅淡的印子,像片被风吹落的花瓣。我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向河面,浑浊的水流里漂着顶破草帽,被漩涡卷得打转转,草编的帽檐泡得发胀,最终卡在桥墩裂缝里,软塌塌地贴在淤泥上,像只淹死的青蛙。
这让我想起父亲的草帽。那年夏天他蹲在院子里修自行车,草帽挂在晾衣绳上,被晒得发脆。暴雨来临时,我看着它被风吹进排水沟,草编的纹路在水里舒展开来,像朵泡发的银耳。后来父亲用竹竿把它捞上来,在石台上晒了三天,帽檐还是塌着,再也挺不起来。就像他临走前放在书桌上的钢笔,笔帽没盖紧,墨水把稿纸洇出一大片蓝黑色的云,那些没写完的句子,永远卡在了逗号后面。那时我总以为,诗是需要完美结构的,就像父亲修了一辈子的自行车,链条必须卡准齿轮。可现在看着河面上那顶变形的草帽,忽然明白,破碎本身就是一种完整——就像夏天的雨,从来不会按天气预报的时间落下。
手机信号彻底消失时,火车开始减速。车轮与铁轨的摩擦声变得迟缓,“哐当、哐当”的节奏像谁在敲着生锈的铁盆。站台的标语被雨水泡得只剩半截,“安全”两个字还挂在柱子上,漆皮卷成波浪状,像谁撕到一半的信。风从铁轨那头涌过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后颈的汗一下子黏住了衣领,棉布蹭着皮肤,像条潮湿的蛇。斜对面的老人扛起蛇皮袋,袋口露出的锄头柄磕在门框上,发出闷响。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与杨树林的阴影交叠,分不清哪是枝干,哪是佝偻的脊背。我忽然想起出发前在网上看到的一句话:所有的远方,都是别人正在逃离的日常。那这个小镇上的人,他们向往的远方,又会是哪里呢?
我跟着人群往车门挪,帆布包里的藿香正气水滚到膝盖,玻璃瓶的棱角硌得肉发疼。下车时被台阶绊了一下,包带勒得肩膀生疼,里面的搪瓷杯撞在地图册上,发出“咚”的一声,像颗石子投进了深井。站台上的水泥地被太阳晒得滚烫,凉鞋底传来微微的灼痛感,仿佛下一秒就要融化。远处的杨树林里,蝉鸣正一浪浪涌过来,把整个世界都泡在粘稠的声浪里。我蹲下来系鞋带,视线落在铁轨缝隙里的杂草上——它们从坚硬的水泥缝里钻出来,叶片被火车尾气熏得发灰,却依然固执地向上生长。这或许就是诗的另一种模样:在绝望的缝隙里,开出不被定义的花。
供销社的木门推开时,一群麻雀从屋檐下惊飞,翅膀拍打的声音像阵急促的雨点。柜台后的老太太抬起头,红线绑着的眼镜腿在耳朵上晃了晃,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得像蒙着层雾。她指了指楼梯,竹椅随着起身的动作发出呻吟,椅面的藤条断了好几根,露出底下褐色的木头,像老人暴起的青筋。我把帆布包放在柜台上,台面的玻璃裂着道斜纹,从右上角一直延伸到中间,把我的影子切成两半。玻璃下面压着些泛黄的票据,有粮票,有布票,还有张电影票根,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只能辨认出“海滨电影院”几个字。原来这里的人,也曾向往过七公里外的海。
我提着包上楼梯,台阶边缘被磨得圆弧,踩上去时总像要打滑。扶手上的油漆成片剥落,露出底下的木头,摸上去带着潮湿的凉意,像握着块浸在水里的海绵。转角处的墙壁上,有人用铅笔写着“1998.7.5”,数字旁边画着颗歪歪扭扭的星星。二十多年前,或许也有个和我一样的人,站在这里望着窗外的夏天,把心事刻进墙里。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它能让铁轨生锈,让票据泛黄,却能让某个瞬间的心情,在陌生人的目光里重新鲜活。
二楼房间的窗朝东开,窗台上摆着铁皮盒,里面盛着半盒火柴。火柴盒的封面印着褪色的牡丹,花瓣边缘卷成焦黄色,像被火燎过。我推开窗户,潮气涌进来,吹得桌上的台历哗啦啦翻页,最后停在三月十六日,铅笔写的“买盐”两个字被雨水洇得毛茸茸的,笔画边缘晕开细小的墨点,像撒了把芝麻。窗外的晾衣绳上挂着件蓝布衫,风过时衣摆掀起,露出里面钉着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像条爬过的蜈蚣。远处的稻田里,有人披着草帽弯腰插秧,身影被夕阳缩成小小的黑点,在绿色的稻浪里时隐时现。我忽然想起那些描写田园的诗,诗人总爱写炊烟、蛙鸣、稻花香,却很少写弯腰时的酸痛,和被蚂蟥叮咬的痒。原来诗与现实之间,隔着一双沾满泥的鞋。
从包里掏出那本写了一半的诗集,扉页上的字迹已经褪色:“夏天是被拉长的影子。”去年写这句话时,笔尖在纸上洇出很深的墨团,此刻却淡得几乎看不见,仿佛被什么东西悄悄擦掉了。纸页边缘卷着毛边,像被虫蛀过的树叶,某一页夹着的银杏叶标本已经发黄发脆,叶脉在光线下看得格外清晰,像张缩小的渔网。那是去年秋天在单位楼下捡的,当时想着要夹在写给谁的信里,后来信没写成,叶子倒一直留在书里,成了时间的标本。我翻开空白的一页,钢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原来当真正的远方铺在眼前,文字反而会变得笨拙——就像面对汹涌的海,所有的形容都不如一声叹息。
蝉鸣又起,一声叠着一声,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矿泉水瓶放在窗台上,水珠顺着瓶身往下爬,在水泥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滴没来得及擦去的眼泪。我把地图摊在床上,红笔圈住的小镇在纸上微微发颤,仿佛下一秒就要从那些模糊的线条里钻出来。窗外的风掀起地图的一角,纸页拍打床板的声音,像谁在轻轻叩门。地图边缘的折痕处已经磨破,露出底下的白纸,像块结痂的伤口。这让我想起出发前整理旧物时,发现的那本小学日记本,里面贴着张游乐园的门票,票根已经脆得一碰就碎,可上面的旋转木马图案,依然能让人想起当时的尖叫与欢笑。或许所谓远方,不过是把当下的瞬间,酿成未来的回忆。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供销社的院子里堆着半垛柴火,木头被晒得发白,截面的年轮清晰可见,像圈住了无数个夏天。一只黑猫从柴垛上跳下来,尾巴翘得高高的,消失在墙角的阴影里。远处的海平面泛着淡蓝色的光,像块被打翻的蓝墨水,正慢慢往天空晕染。七公里的距离,原来这么近。我想起城市里的高楼,它们把天空切割成碎片,让人忘了海是平的,天是连的。人们总说要去远方寻找诗,可或许诗一直都在,只是被钢筋水泥挡在了视线之外。
夜色漫进来时,我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隔壁的收音机声。女人的声音读着天气预报,说未来一周都是晴天,气温会升到三十七度。信号时好时坏,声音忽明忽暗,像隔着层厚厚的玻璃在说话。我摸了摸枕头下的地图,红笔圈住的小镇在黑暗里,像颗埋在掌心的痣。远处传来火车鸣笛,悠长而沉闷,像是谁在空旷的田野里叹气。帆布包里的藿香正气水滚到床底,发出轻响,很快被蝉鸣吞没。黑暗中,我伸出手,指尖触到墙壁的纹路,粗糙的质感像张砂纸,磨着掌心的皮肤。这触感让我想起父亲的手掌,他的指腹布满老茧,却总能精准地拧动表冠,让时间重新走动。
出发前的傍晚突然清晰起来。夕阳把阳台栏杆染成金红色,母亲在厨房炒菜,油烟从纱窗钻出来,在空气中画着模糊的弧线。她的影子投在瓷砖地上,随着翻炒的动作前后晃动,像只忙碌的钟摆。我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伸到楼梯口,像条想要逃跑的蛇。书桌上的诗集翻开着,第37页的空白处,我用铅笔写了半句诗:“夏天的尽头是——”后面的字被橡皮擦得模糊不清,只留下浅浅的印痕,像道没愈合的伤口。那时我总以为,远方是答案,是能让句子写完的句号。可现在才明白,远方从来不是终点,它只是让你在陌生的风里,听见自己内心的回声。
我起身走到窗边,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挂在杨树林的枝桠间,像枚被遗忘的银币。蝉鸣不知何时稀疏了些,远处的稻田里传来蛙声,此起彼伏,像场没有指挥的合唱。空气里飘着稻花的香气,混着泥土的腥气,钻进鼻腔时,竟让人想起童年的夏夜。原来所谓诗和远方,不过是找回那些被生活磨掉的感知——能闻见风的味道,能听见月光落地的声音,能在黑暗里,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帆布包里的钢笔硌着腰,我把它摸出来,借着月光拧开笔帽。笔尖在指间转了个圈,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我翻开诗集的最后一页,在空白处写下:“铁轨把夏天劈成两半,一半是正在褪色的回忆,一半是沾着海盐的风。”字迹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蓝,像条刚游进纸页的鱼。
风从窗口钻进来,吹得纸页轻轻颤动。我知道,这只是开始。那些没写完的句子,那些卡在逗号后面的思绪,会随着接下来的日升月落,沿着青石板路,顺着海岸线,找到属于它们的韵脚。因为诗从来不是写出来的,而是走出来的——在每一步踩碎的阳光里,在每一阵拂过发梢的风里,在终于敢直面自己的瞬间里。
我把钢笔别回口袋,躺回床上。火车的鸣笛声又一次传来,这次似乎近了些,像在回应某个遥远的呼唤。床板的吱呀声,窗外的蛙鸣,远处的风声,在黑暗里交织成一首没有旋律的歌。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正慢慢变成铁轨上的一颗石子,被夏天的阳光晒得发烫,却终于触摸到了大地的脉搏。这或许就是远方的意义:不是逃离,而是扎根——在陌生的土壤里,重新长出自己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