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过,人的生命就如同一朵花,活着的时候在枝头舞动、散发芳香。离世时随风归入泥土、长眠于黑暗。而奶奶,就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朵花,也陪着我看了这尘世间的许多花。
春天的时候,我常常和奶奶搬个小凳子坐在家门口,看着门外那棵已经渐趋苍老的桃树上还在蓬勃生长的桃花。她时常讲起这棵桃树的来历,也常常提起那个从未在我记忆里存在过的爷爷。她说,这棵桃树是爷爷亲手种下的,看到花开,就好像看到爷爷憨实的笑脸。
那时候,我看到悲伤爬满她苍老的脸庞,却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娇艳的花朵为何会给一生坚强的奶奶带来忧伤。直到如今,我的身边再也没有了奶奶陪着看花,才渐渐懂得奶奶的孤独和痛苦。
门口的桃花在四季的轮回中不断获得重生,开了谢、谢了开。可我生命中的第一朵花已经在严寒的冬日里长眠,永远无法在春天的枝头闪烁。
以前,我一直坚信她会陪我看很久很久的桃花。就算那棵桃树老得再也开不出一朵花,她还是会在我身边。因为在我眼里她一直那么强大,她用自己枯瘦的双手牵着我翻过了家乡一座又一座的山,走了一条又一条狭窄的小道,脸上都从未出现过一丝疲乏。她的强大,就如同那棵桃树,永久地伫立、永久地生长。而她的笑颜就像枝头的桃花,给我最起码也最坚定的安全感以及源源不断的快乐。
从小到大,我最依赖的人便是奶奶,那种依赖是深入骨髓的,无法剔除。我最喜欢缠着她给我用手帕叠小老鼠,给我讲父亲小时候的故事,我听着那些遥远的故事和记忆,看着奶奶的笑容和满足溢满她的眼眶。那种温馨的感觉被深深地植入我的生命,至今都在生长。当然,我最喜欢的便是让她给我做世上最好吃的炒土豆。奶奶炒菜的姿势和表情,一直种在心里,那样娴熟的动作,恐怕我今生都无法企及。
我一向都不喜欢到陌生人家里过夜,因为躺在陌生的床上会整夜失眠。可只要身边有了奶奶,多远的地方我都愿意去,再陌生的床我也睡得着。因为身旁有了她的温度,就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安全又温暖的。所以那张曾属于奶奶的木质老床,承载了所有关于她的回忆。我在那张老床上和她诉说关于青春期的烦恼,给她讲在学校遇到的各种事。她就躺在我旁边,静静地听我讲,然后拉着我的手说:“你要好好长大。”无数个夜晚,我伴着她均匀的呼吸声悄然入睡,做着千奇百怪的梦,在无数个梦中,渐渐地成长。
可是在我成长的同时,她也在急速地老去,并开始在生死边缘徘徊。
忘了从什么时候起,原本精气神十足的奶奶开始频繁生病。她的周围散发出来自中药和西药混杂的奇异味道。医院、药物、针水占据了她的生活。她的生命像已经枯萎的桃花,经不起任何风吹雨打。
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奶奶的生命到了最脆弱的阶段。我站在床边对她讲:“奶奶,你要快快好起来,我要上大学了。”她抬起骨瘦如柴的手轻轻拍打我的手背,就像小时候一样温暖。然后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挤出一个笑容说:“以后还是要好好学习。”而后再也没有任何回答的力气。两天后,她走了。那成了她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那天她就在离我几厘米远的床上永久地闭上了双眼。我明明伸手就可以抓住她的手,却无论如何都抓不住她已经开始飘荡的生命。我站在旁边,看着她的额头、鼻子、眼睛、嘴唇、下巴,以及那双牵了我整个童年的骨骼清晰的手,她的轮廓在我的泪眼里依然清晰,只是身体没有了温度。那时候的她看过去就像个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夜里,沉默、孤独、无依无靠。我多想过去抱抱她,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我不想给了我那么多温暖和疼爱的奶奶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的样子只是一具冰冷的躯体。她应该是温暖的,即使生命已经游离在躯体之外。
门口的桃花来年依旧会重新绽放,可奶奶的生命再也开不出花来。她永远归于尘土,就像季末凋零的桃花,在地下与她此生最想念的爷爷得以团圆。而我,往后再也看不到她了。
家里那些桃花,陪着我感受的仅仅是春天的生机。而我生命中的第一朵花,却靠着顽强的生命力陪我一同感受了18年的四季变化。接下来的漫长人生里,我可能会看到这世间形色各异的花朵,却再也看不到生命中的第一朵花,哪怕只是一眼。
世间最美的花谢了,而我再也没有奶奶了,再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