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酒女郎消失的倩影

那年夏天好像格外漫长,奔波一天后,有时想到辛辛,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缝隙正在被填补,这种感觉很奇怪,甜蜜却又不安。

全民故事计划的第218个故事

我第一次遇见辛辛,是在一家KTV的包间里。辛辛是个陪酒女孩,也被叫作“公主”。

2015年的夏天,我刚刚跳槽到一家广告公司。许多个晚上,和客户觥筹交错后常常要转场,去KTV或是洗浴会所。

凌晨,街面上只有出租车驶过的声音,而KTV的门面在霓虹灯的映射下更加富丽堂皇。进去后,包房里的女孩鱼贯而入。

辛辛鹅蛋脸,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说话时声音很轻,好像担心惊扰到别人,听我们说话,时不时抿下嘴唇,脸上浅浅的笑意荡漾开来。

我们待了三个多小时,客户兴致很高。我跟辛辛唱累了,在角落处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两年前,辛辛从外地一所高专毕业后来到这个城市,陆续做过几份工作后,在同学的介绍下来到这家KTV。她说来这儿只是一个过渡,挣个零花钱,她还有一份兼职是在一家婚庆店。

读大学时,我知道一些女同学在校外兼职陪酒,她们常常是男生宿舍谈论的话题。听到辛辛的介绍,我有些惊讶。意识到我盯着她看,她有些害羞地笑了笑,倒了杯酒,飞快地喝下。

我问她,“你在大学里应该很多人喜欢吧?”她摇了摇头,“没感觉到啊!”想了一会儿又说,“起码没有给我表白过吧!”问起现在,她的眼神突然暗淡下来,“如果有男朋友,肯定不让我来这儿啊!”

她的直率让我一时语塞。我意识到失言,“任何工作本质上都一样啊……”可越解释越显得刻意。她扭过头,看着屏幕上的男男女女,若有所思。

尴尬的气氛,很快随两杯下肚的啤酒化解。辛辛说她刚来时,尽管有过心里准备,客人对她上下其手,她天然地反感,不停地推。对方发火后,找经理吵了起来,她在一旁低头听着,很憋屈,第二天在宿舍窝着没来上班。说这些时她一脸平静。

我想起以往在娱乐会所见过的女孩,客人揩油时,她们或是尴尬地笑,做着虚弱的抵挡;或皱下眉头,最后默然以应。也有从始至终一脸木然的。辛辛告诉我,“后来我自己想了个办法,客人中有比较顺眼的,素质不错的,就把他当成喜欢的人,这样就愉快多了。”

之后的很多次应酬,我有意无意地都安排在那家KTV,跟辛辛渐渐熟识起来。

许多个晚上,我看着走廊里的女孩裙裾摇摆,穿梭于一个个房间,单从背影分不出谁是辛辛。

我听大堂经理说过,这里的女孩分兼职和全职两种,流动性也比较强,人手不够时,公关经理得紧急在几个场子里调人前来救急。女孩中,有的从千里外来这儿,同老家维持着脆弱的联系;有的在老家相亲、订婚,等回去就准备结婚。有很多还是从十七八岁就在这个圈里,周旋在男人中,往往有固定的情人。

KTV的常客,不少是做生意的,夫妻各不相顾。平时看到漂亮的“公主”,一时兴起也会问出不出台,并愿意付比洗浴中心高出数倍的钱。但这儿的“公主”一般不出台,如果出去,需要在工作时间外,具体做什么私下达成。

辛辛出不出台我不清楚。相熟后,有几次我忍不住想问,随即又打消念头: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其实我内心明白,在这样的环境,想做到洁身自好很难。

“在这儿时间一长,对感情和婚姻都恐惧了。”辛辛说。她刚毕业时谈过一场恋爱,对方是高中同学,比她小两岁。两人异地,经常吵架,一次次冷战,分手,和好,最后一次分手,她决心来到这个城市重新开始。

那几年他们两人很少在一起,发生关系屈指可数,好像两个人都没太多热情。直到分手后辛辛才知道,男孩早就劈腿,在另一个城市跟另一个女生同居。得知这些后,她第一感觉不是怪责对方,而是难过:谈了两年多,原来自己一点不了解对方。

刚来到这个城市,一个年轻的“拆二代”喜欢她。两人相处时,她感觉关系很强硬,摊牌后,对方歇斯底里地问为什么,说他长得不丑,又有钱,她以后都可以不用上班。她告诉对方,“要是全看重钱,就没意思了。”

辛辛的上班时间是晚上六点到凌晨三点,白天拼命补觉。我们微信上有时会聊会儿,她先是问我在做什么,等我回复后,那边很长时间没回音。每次到最后,都是她一串串语音飞快地传过来,说又陪了一位客人,自己晕得快不能喝了。

辛辛的微信名是“只求一份安宁”,微信主页是侧面照,均匀的阳光洒下来,人也显得模糊了。聊天时,我常看着她的头像出神。

有个周末,忙完手头的事后,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逛了很久,最后拨通了辛辛的电话。她有些惊讶,也很高兴。我第一次约她出来。在此之前我犹豫过很多次,也曾问过经常流连于大小会所的朋友,约辛辛这样的陪酒女孩出台要怎么付费。朋友说台费是平时的两倍,当然也看两人怎么相处。

她来时换了身白色的裙子,裙角有镂空的花纹,化了淡妆,人也更加素净,一眼望去就是美女。我们约在一家哈根达斯店,她看着窗外的男女出神,一瞬间很难让人联想起她每晚的陪酒生活。

吃饭时她跟抱怨,“在这里没多少朋友,每天的生活和工作都很单一。”过了会儿换了话题,“你这么照顾我,我得感谢你 ,下次我给你做饭吃吧。”她讲起当地的小吃,讲起父亲给自己做饭时,给我翻看她手机里的照片,一家人偎在沙发上,父亲的围裙还没有解掉。她看着手机里的照片发呆,声音突然低了下来:“不知道在这儿要待多久。家人还等着我回去呢。”

辛辛的家乡是山东的一个小城,有山有水,以风筝出名。对于目前的陪酒工作,她没有告诉家人,只是说在一位同学的婚庆公司帮忙。

在家人和她的预想中,回家乡后,她会托关系进入一所幼儿园做老师,丈夫最好是在事业单位工作;或者开一个诸如婚庆之类的店,两人一起经营。

送辛辛回去时,她还沉浸在对未来的遐想中,脚步都欢快了许多。受了她的感染,我也觉得一切仿佛都充满希望。等红灯时,看到有车辆缓缓越过斑马线,她抓住我的胳膊,直到路的那端才松开。

那次见面后,我们的关系亲密许多,之后我们又约了两次,她都没来。有一次我都在她家楼下了,却一直等不到她,电话微信也联系不上。过了快24小时,她才跟我联系,忙不迭地道歉,“我错了我错了!别生气好不好!下次你说怎么样都行!”

我想起她和朋友刚刚出去游玩时的照片,心里有些纳闷,却不好问出口。之后一段时间,我跟她没再见面。我经常翻看她的朋友圈,无非是她的自拍,有时会发一些励志的语录。从定位上看,其间她回过家一次。有天凌晨两点多,她发了条状态。我刚点完赞,她就给我发微信,说我每次都只是点赞,也不跟她说话了。

又过了两周,有天晚上要约客户吃饭,我想起有段时间没见辛辛了,就给她发微信说晚上带客户过去,定了大概时间。没过一会儿,她的电话打过来,她说她已经辞职了,问我要不要安排其他人。我愣了下,回过神来急忙说不用,想起她之前的抱怨,跟她说辞了也好。

为了庆祝辛辛辞职,几天后我请她和她的朋友吃饭。饭桌上,大家感慨起毕业这几年发生的转变。喝到兴头,一群人玩起游戏,输的人喝酒,轮到我和辛辛,她们怂恿我们喝交杯酒。辛辛正色道,“别闹了”。她们不依,我们只好相互举杯,两个人彼此靠得很近,我能感觉到她鼻翼的翕动。

回来路上,她特意跟我说,“她们就是开玩笑,别介意啊!”我笑了,“这有什么好介意呢?”

黑暗中,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咱们认识的场合不对,不然还好……”

那年夏天好像格外漫长,奔波一天后,有时想到辛辛,觉得心里某个角落的缝隙正在被填补,这种感觉很奇怪,甜蜜却又不安。

辛辛从KTV辞职后,在婚庆店里当起全职,我经常看她在朋友圈里晒各种忙碌的场景。我们见面的次数更加频繁,看了两场电影,有哪家新开的美食也会奔过去尝尝。

我有次在外面跟朋友吃饭,聊得起劲时,辛辛的电话意外打过来。听得出她很开心,电话那头格外喧闹,快挂电话时,她问我能不能过来跟我们一起。

40多分钟后,她赶到了,穿浅色衬衫,下身深色短裙,头发扎起来后像一位文员。朋友见到有女生来找我,起哄说让我赶紧结婚,同学里就剩你们两三个了。我没接话,矛头又对准了辛辛,她也笑着不说话。大家一看,又怂恿我俩碰一杯。她喝得有点多,我替她挡酒,她摇头,轻轻拿开我的手,一口干。喝多后,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都是笑。

回来路上,她的话变得很少。随着车辆的晃动,她渐渐靠到我的肩膀上。我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闭着眼睛。车进入隧道,我们俩陷入一片黑暗中,她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此后,我经常问起辛辛什么时候回老家,她有时说再过一两个月,有时说年底前,总之肯定是要回。我问她:“一定要回去吗?在这儿好不也行吗?”她跟我说起家人对她的要求,在她的老家,她的生活早就被父母规划好,到了哪一步就该做什么事。我在一旁听着,无从插嘴。

看我沉默,她示意性地轻轻碰一下我的手,眼里带着歉意。过了会儿又说:“你也快安定下来吧。”

过完27岁生日,我想成家的感觉突然特别强烈,开始频繁相亲。辛辛知道后,说你要找对象,可以给我看看,帮你多参谋下。她看到我微信上的一个女孩图片,很感兴趣,“如果你要找,就找这样的,我看着都觉得好。”

之后,我参与单位的一个项目,要出差一俩个月。期间临时回来过一次,通知了她,她很高兴,说要来单位找我。那晚我加班到十点多,她在大厅等了我一个多小时,刚开始还在微信里问我什么时候结束,后来也不问了。中间我出去看了一眼,她趴在那儿睡着了。昏暗的光线下,她的侧脸格外好看。

辛辛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我在外地。微信上得知这个消息时,我给她发了一个生气的表情,她快速发来一条消息,“来找我啊!”

之后,她发了一个定位,是那个她经常提及的地名和街道。我看着扭扭曲曲的地图,盯着手机屏幕发呆,点开又退出来,重复几次后,最后还是没有回复她。

回到家乡,辛辛在一家公司做品牌维护,朋友圈里经常传参加活动的布景图和她的自拍,穿上西装的她,显得干练又成熟。

她还是经常和我聊天,讲起新的工作经历,讲起和新同事的相处。有天晚上聊起来,刚开始说什么记不清了,最后她格外严肃地对我说:“你要记得我!”

我想起有一次送她,红灯亮前,她先我一步涌进人流,一辆车横亘过来,我在等待的空隙望不见她。过了几秒钟,她重新出现在我的视线中,隔着十几米的马路,告别的话都没说出口,她的倩影越来越远。



作者邵年,现为报社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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