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子还是第一次到达小岛对岸的村庄。隔着湖面,她曾无数次眺望过这个村落,漫无目的,心不在焉,她看到的只是一堆树,一堆房子,一堆悬挂在天空的白云。当小船离了小岛,往村庄疾驰而去之时,青子还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羞耻感。
船轻轻地拢了岸。踏过一条狭狭的带有铆钉的跳板,她从船上直接走到了一座凉亭里。这座凉亭是一个巨大的长廊的一部分。长廊简陋而寒碜,由剥去皮的树干挑起一个顶篷,逶迤而去。曲径通幽,长得没有尽头。树干粗细不一,歪歪扭扭。奇怪的是,有些柳树的树干由于阴湿的空气的滋润,竟然又重新长出了一簇一簇的叶子。
长廊的顶篷是由芦杆和麦秸做成。有些地方早已朽蚀、塌陷,露出了湛蓝的天空。顶篷上的麦秸由于日晒雨淋都早已发霉,变黑,风一吹,就会扬起一股缤乱的草灰。长廊里结满了蜘蛛网,点缀着些燕巢和蜂窝。两侧的护栏由更小更细的树干做成,有一些路段的护栏已经毁坏。
而凉亭则要考究得多,每隔几十丈远就会有一座,那是供人栖息的驻脚之地。雕梁画栋,不一而足。穹顶画有二十四孝图、戏剧人物、吉祥鲤鱼、瑞龙祥凤。凉亭中间通常有一张石桌,四只石凳。四周砌有长椅,也可以坐人。地上一律铺着方方的青砖,有些青砖都已松动,踩上还会“吱”的一声,溅出一股泥浆来。青子跟在带路人身后,挑着砖走,可她不知道哪一脚踩上去会冒出泥水来,弄脏她的鞋。
一路上,哗哗的水声一直陪伴着她。沿着长廊,有一条石砌的水道,忽左忽右,蜿蜒而去。湍急的水流清澈幽深,散发着阵阵凉气。青子很快发现,这条长廊实际上是依照水道的流向而修筑的。她曾听黄娟说过,这条由山泉汇集而成的水道是村里出去的大学生回来亲手设计的,它流经家家户户的厨房,村里的妇女在灶边即可用水道的水淘米做饭。
她看到的这座长廊四通八达,像疏松的蜘蛛网一样与家家户户的院落相接。长廊的两侧,除了水道之外,还有花圃和蓄水的池塘。塘中种着睡莲和荷花,在炎夏的烈日下,肥肥的花叶已微微卷起,成群的红蜻蜓在塘中点水而飞。家家户户的房舍都是一样的,一个小巧玲珑的院子,院中一口水井,两畦菜地。窗户一律开向湖边,就连窗花的款式都一模一样。
再往里走,青子就觉得微微有些眩晕,她觉得自己在走了好长一段路之后,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带大概半个小时后,青子被带到一个整洁的小院前。从外表看,这座院落与村中任何一处院宅并无两样,只是门口了两座石砌的小狮子。
“到了。”带路人对青子道,“跟我来。”
院门是敞开的,经过一条长满青苔的碎砖小径,青子来到了门廊下。天井狭长、幽暗,与厅堂几乎连为一体,几根粗大的梁柱一字排开,支撑起一片歪斜的屋顶。厅堂的左侧露出一截木梯,与阁楼相通;一扇竹影掩蔽的小门通向后院,门外有潺潺的流水声。
堂上坐着一个穿着衬衫的男人,背对着她。初一看还估算不出他的年龄。她正和一个身穿白衣的女子下棋。那女子倒有四十上下的年纪,头上盘着高高发髻,正在托腮沉思,纤纤的手指不时抚弄着桌子上的一枚棋子。他们似乎都没有留意到门廊下站着的青子。
靠墙有一排收拢的黑漆描金的屏风。楼板下垂下几支竹钩,挂着几串红辣椒,还有一只鸟笼,鸟笼里的那只鹦鹉正缩写脖子打量着她。地上依稀有几滴新鲜的鸟粪。香案上供着一尊观音像,香炉是由陶土烧制而成,那是一只张开嘴的蟾蜍。香炉里灰烬已冷,但她仍然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安息香味。
落日的余晖从天竺花丛中移上西墙,又从西墙移到院外的一溜树冠上,光线也渐渐地变成暗红色,天色将晚。这时,她忽然听见那个女子轻轻地说了一句:不用数了,你一准是输了。那男的也不答话,仍是一五一十地数着棋子,数到后来,还是输了。嘴里嚷着再下一盘,那女的就说:
“晚上再下吧,人家已来了好半天了。”
那男子扭过头来看了青子一眼,随即起身,对那女子道:“人都来了,你怎么不早说?”又转身对青子欠了欠身子,“不好意思,久等了,久等了。”随后,朝她快步走来,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青子,嘴里不住地道:
“难怪,难怪。”
女子在一边笑道:“怎么样,我猜得没错吧?”
“没错,没错。”男人道,“老秃驴真他妈会挑。”
这两人究竟是谁?青子想。她一时还弄不明白他们刚才在说什么,只是低着头,两手钩在一起,绞来绞去。大概是屋里多了一名女子的缘故,青子稍稍安了心。那女子也走过来,轻轻地拽了拽她的胳膊,笑道:“姑娘不要害怕,跟我来。”
青子刚一坐下,那女子又忙着替她倒水沏茶,脸上带着笑。男子手捏着一把蒲扇,也没有多余的客套,开口便道:
“今天请姑娘来,没有别的意思,只想问你几句话。按说我应该亲自到岛上去探望,只是,你晓得,那样一个污秽之人住上面,我这双脚委实踏不上去。想来想去,还是请你移步尊驾,来我这破屋里聊聊,多多包涵呐。”
听他这么说,青子暗想,他倒是一个知晓是非曲直的人。男子说话的声音和缓、低沉,却自然透出一股刚武之气。再看他眉头微蹙,神态端庄,多半不是一个苟且之人,青子悬着的一颗心又安帖了几分。
男子见青子低头不语,就用折扇将茶几上的茶盏样青子的面前推了推,说了一声,“请用茶”,语调却是淡淡的,冷冷的。
男人接着道,“我姓常,我们村也都姓常,小时候这里非常穷,承蒙村里的乡亲父老给我的照顾,供我出去读完了大学。毕业后我就回到村里,建设家乡,报答乡亲父老。能力不足,做了一个小小的村长。在村里,辈分我算小的,辈分最大的目前就剩一个了,虽然比我爷爷年龄小一点,可村里谁见了,都要叫他一声祖爷爷。祖爷爷年轻时,村里闹过饥荒,他愣是凭着两只脚到处要饭,养活了村里的人。所以村里人都特别敬重他,我爷爷临走前也说过,以后日子过好了,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他。可祖爷爷一直有个毛病,就是生性淫荡,爱沾花惹草,虽说对本村人秋毫无犯,可一来的外地的姑娘,稍微没看住他,姑娘就可能要遭殃。”
“但村里人说归说,可心里都念着他的辈分和当年的恩情,说什么都要护着他。那天她冒着大雨,上了小岛,还贿赂了岛上的那个寡妇。。。。。。”
一提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青子不由得一愣,脸上又羞又怒,眼光躲躲闪闪,头埋得更低了。好在白衣女子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赶紧岔开了男子的话,接口道:
“这件事不提也罢。现在祖爷爷已经被派出所拘留了,少不了要吃些牢饭。”
“那是当然。”男子脸色幽暗,神情凝重,不时用折扇挠着头皮,“国有国法,村有村规,祖爷爷犯了法本就应该一视同仁,再大也大不过国家。只是。。。。。”男子停住了话头,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包烟,抽出一根,点燃了叼在嘴上。
“只是,一听说祖爷爷被抓了,村里人不分白天黑夜的来村长家里求情,村长家的门槛都要踏破了。”白衣女子说,“我知道,姑娘不愿提这件事,就是说起来,这事也难以启齿。若果你实在不同意,我们也决不勉强。不过兹事体大,这些村民又冥化未开,他们可不管什么法律不法律,闹起来又会变成群体事件。村长一直为这事发愁。如果姑娘能和解,那村里的人一定会对你感恩戴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