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十年夜雨
隆冬时分,夜雪初霁。远远望去,钟陵县城一片琼枝碎玉,宛似画境。
静谧的长街之上,忽地传来细碎的脚步声。那人着一袭单薄旧衣,面色如雪,苍白、憔悴,浮动着难以掩饰的倦意。
他的步履极缓,神思飘忽,恍然间听得有人殷殷呼唤,声色清脆如铃。
罗公子,罗公子……
罗隐抬起头来,正对上一双明澈似水的眼眸。这时有风掠过,拂落枝桠上堆积的白雪,刹那间,两人仿佛回到初遇之际的飘香舞榭。
壹
那是十二年前的深冬,雪漫长街,寒风刺骨。
罗隐初初赴举,过路钟陵,见风雪飒飒,便寻得一方客栈暂避。
傍晚时分风雪渐止,罗隐行走在街道上,两侧的草木皆被大雪覆盖,望去莹白一片,美得令人心折。
途经一弯拱桥时,忽有乐音传来。罗隐循声探去,但见临水一方舞榭内灯火通明,那泠泠之音,便是由此而来。
他缓步迈入,透过拥挤的人群,隐隐可见一女子正垂眸抚琴。随着十指上下翻飞,清越之声汩汩流淌,曲至三解,座中人皆掩面而泣。
待得曲终,女子施施然起身,抱琴离去。罗隐急忙跟上,于拐角处将其截住,见对方慌乱错愕的眼神,不由温文一笑。
这一笑,如同春风拂过清池,化去层层寒冰。
那夜,罗隐与女子温酒畅聊。几番交谈之中,他知她名唤云英,身世悲苦,无奈卖艺维生。她亦知他家境清贫,却才思满腹,正欲进京赶考,踏入仕途。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宛若琼珠碎玉,点点散落于亭台楼榭之上。
酒水温了又凉,两人互诉衷肠,竟是无比投缘。微醺之际,云英欣然起身,莲步轻移,白色纱衣旋转摇曳,宛若散了一地的皎洁月光。
罗隐微眯着眼,见女子婀娜的身形若隐若现。点滴情愫似窗外枝桠上抖落的白雪,伴着云英轻灵的舞步,坠入罗隐心间。
贰
后来罗隐总会想起客居钟陵的短暂时光,想起女子温柔的眼眸。
那年的雪落得极为频繁,须臾便布满了长街。云英托腮远望,神色惆怅。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女子低声喃喃,音色如幽泉漱石,很是空灵。
罗隐看向云英,只听她问道,公子离家几时了?
不过月余,罗隐回答。彼时的他尚不解离愁,更未曾想到前方等待着他的并非大好前程,而是离家千里、羁旅数年的惨淡结局。
几日相处,罗隐渐知云英旧时曾习得诗书,且颇具才思,便常与之诗词唱和。窗外风雪漫漫,屋内烛火溶溶,她抚琴,他吟诗,月光轻悄地跃过窗棂,照见一双知心人含情的眉眼。
那时云英痴痴想着,若风雪无止无休,那人是否便会于此长留。然而,雪总要停歇,人总会离别。
送行那日,云英洗净双手,为罗隐奏上最后一曲。曲毕,她悠悠起身,于漫漫天光中,舞起一段《柘枝》。
她极少跳舞,且极少为一人而舞。云过四野,风掠长空,女子忘情地旋转,轻盈得似要乘风而去。
直到马车驶离钟陵,罗隐的眼前仍是云英舞动时的身影。耳畔似有乐音传来,转身望去,却不见女子清隽的容颜。
目送罗隐离去后,云英取出那人临行前留下的一纸书笺。
“他年若逢,愿得促膝,说彼平生。”
寥寥几字,却教她涕泪纵横。
叁
京城辗转十数年,罗隐屡试不第,最终穷困潦倒,无以为继。
他并非才思浅薄,只是性情过于耿介,为奸滑者所不容。偶有面圣之机,也因直言进谏,难得君王青眼。
光阴疾疾流逝,罗隐再非昔日壮志满怀的少年。比起仕途的失落,更令他如鲠在喉、难以排遣的,是生民遭受压迫却无力抵抗的凄然场面。
罗隐客居京城的第十年,飘起了一场罕见的大雪。
他望着窗外恣意飞舞的雪花,眼前似有一袭白衣轻悄掠过,闪瞬即逝。
罗隐叹了口气,取来笔墨,写就一首思乡之作。
耳畔忽地传来女子的吟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罗隐想起那日云英曾轻声问道,公子离家几时了?
岁月打马而过,昔日不解离愁的少年,终究在这飘雪的午后酸楚难抑,簌簌泪流。
尾声
罗隐从未想过还能再见云英。
离开钟陵之后的第十二年,因“十上不第”,他只觉心灰意冷,便远离长安,四下流离。
一路行来,饥饿潦倒,单薄的旧衣无力抵挡猎猎寒风,直吹得他瑟瑟发抖,凄苦非常。
这日当他路过钟陵,正是夜雪初霁之时,放眼望去,一片琼枝碎玉,宛似画境。
罗隐缓缓走在长街上,耳畔北风呼号,隐隐夹杂着女子短促而急切的呼唤。
罗公子,罗公子……
他闻声望去,正对上一双明澈似水的眼眸。
她已经老去了,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纹路如花绽开,却依旧美得令人心折。
一碧如洗的天穹下,他与她久久相望,枝桠上的白雪被风儿吹落,覆满了两人的肩头。
不知过了多久,罗隐听得云英轻声问道,公子才思卓绝,如今为何仍是布衣?
罗隐苦涩而笑,正欲回答,却见云英怀中抱有七弦古琴,不禁长叹。
时隔数年,当初于此分别的两人啊,一个仍然壮志未伸,一个依旧流落风尘,命数如此,可悲!可叹!
思及此,罗隐愤然作诗一首,赠予云英。
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
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读罢此诗,云英低声啜泣。双手缓缓抚上琴弦,低回吟唱,是一曲《停云》。
人言有异,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光阴自泠泠七弦上流淌,恍然间,罗隐仿佛又见云英随风而舞,那缥缈的白纱,纤瘦的腰肢,轻盈的步伐……皎如云间月,皑似天山雪。
一曲终了,罗隐这才发觉,热泪早已浸湿了衣襟。他痴痴望向眼前的女子,却见对方正凝视着他,眸光汹涌,内里浮动着无限悲凄。
岁月长河滚滚东流,那些错失的爱与恨,皆永远无法回头。
百般惦念,千般相思,到底只化作一句“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可哪里是不如人呢?叹只叹命运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有人前程似锦,有人潦倒失意,有人姻缘美满,有人一生孤寂。
到头来,不过一句造化弄人而已。
停歇许久的雪又落了起来,云英悠悠抚过琴弦,极轻柔地,像是抚过深爱之人的眉眼。她忽然想起初遇罗隐的那一日,廊外拐角,布衣清癯的少年将她截住,笑容温文,语调柔缓。
“这位姑娘,在下极喜你方才所奏之琴曲。停云停云,当真如风平浪静,水止云停。”
她在这歌楼里那么些年,见过那么些人,却从未有谁能如他一般,令她红了面,乱了心。
后来她弹奏了许多遍《停云》,脑海中浮现的皆是他的模样。她终于读懂了这首曲子,以至于在唱及“岂无他人,念子实多”之际苦涩难抑,掩面而泣。
想到这儿,云英抬起头来,深深地将罗隐凝望。
钟陵寂寂,白雪飞扬。
_完_
笔名取自“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为了那两个,从未来过这世间,却教我长久惦念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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