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陈元知看见他的爱徒——九寰山内门弟子大师兄,朝他单膝跪着,“恳请师傅答应!”
“此时人祸不断,存亡之秋,正需要九寰山众道士倾力,因皇帝天恩浩荡,才选此地祈福,以定山河,如此幸事,为何师傅不应!”
陈元知看见自己坐在徒弟对面——彼时的自己面色还算红润,不像后来那么衰败,一层阴翳的灰白。
他怒目圆瞪,一拍桌子,破口大骂:“混账东西!皇恩浩荡?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当今天子要九寰山造炉鼎,摆永生阵,修祭天道,那祭品,是七七四十九个婴儿骨血?!求的,是万民福祉吗?是战无不胜!是人皇!是杀伐下的天下一统!”终是气不过,陈元道一甩长袖,将桌上的上等茶壶连着上等祁红,一并摔到地上,破碎的声音罄了悠悠大朝的休戚,氤氲的茶香淡了冲天的罪孽,热气摇身一变成一缕青烟,踽踽独行向猩红血海,再无消息。
陈元知一个激灵,掉入白茫茫一片,举目四望皆是光,一个眨眼,却又是到了九寰山大殿上,这次,是他狼狈跪地,自己又代入了“自己”,他抬头,目光就跟着他抬起,面前,是自己的大徒弟,身后站着一众长老。
大徒弟慢慢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师傅,您是糊涂得厉害了”,他低下头,眼神还是那个干净的样子,却是咧着嘴,笑得放肆,笑得讽刺,“被供奉的久了,您还真当自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如来佛了。身为道家,不就该借风起势,为所不能为嘛!这可是您的教诲。”
大徒弟那看起来极不和谐的表情被陈元道尽收眼底,此时的陈元道感觉到了身体里有沸腾的热血,也有冰凉刺骨的绝望,两厢冲撞,搅得陈元道疯狂抽搐和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大徒弟终于忍不住笑出声,“皇帝那个老东西,昏聩无能,可好在还有权势,还有金银财宝,人不为己,天理难容啊师傅,趁此机会傍上皇家,对我们九寰山,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看谁有异议,谁有?”他疯狂的大笑,在陈元道听起来刺耳,又凄厉。他听到的,大概,是一个时代的病态。
“放肆!放肆!放肆!”陈元道大喊,可是周围的人全都笑起来,他的声嘶力竭发出来像蚊蝇之声,细细小小听不真切,周围嘲笑的声音反倒潮水般压将过来,想要掐断他的喉管,堵住他的耳目,让他永生永世溺毙在为人所不容的悲哀里。
——
“啊,醒了。”林之南停住手,朝翠娥看去。
翠娥当然也听到陈元知的声音了,赶紧过来看了看,只见陈元知眼睛还没有焦点,直愣愣地向上看着,便略略嗔怪:“林道长,我都说了掐人中不太好用的。”然后赶紧转过头来道歉,“林道长救人心切,还请陈天师莫要责怪他。”刚刚陈元知突然惊醒大喊放肆,翠娥以为是在责骂林之南越矩,她是个聪明姑娘,先是明贬实褒的嗔怪了一下林之南,又赶紧向长者道歉以平怒火。
“呃……”翠娥这一通话,陈元知没怎么听清,不过别人的声音却是拉回了他的神智,他干涩的喉咙试着发了一下声音,刚想要转一下脖子看看四周,这细微的动作却牵扯到了伤口,巨大的痛感袭击了他迟钝的感知,使他彻底清醒,瞬间陈元知的脑门上就挂满了冷汗。
“陈天师您先别动,这里暂时是安全的,您伤得很重,最好不要再牵扯到伤口。”翠娥急忙按住他。后面那句“徒增痛苦”被她咽下去了,即使是林之南,也看的出来,这陈天师伤的很重,现在也只是吊着一口气罢了。
“小女翠娥,这位是林之南道长,我们昨日在亭旁看见您倒在那里又有人追杀,就带您藏身于此,多有得罪,还望陈天师海涵。”
“道士?”陈元知听到这个字眼,眼睛蓦地睁大,颤颤悠悠地伸出手,死死地拽住林之南的袖子,“你,你可知道,华盖山仙人?”
林之南略一迟疑,还是如实回答:“知道。”
“咳咳……我有一事相求,还望小道长帮忙!”
林之南俯下身,仔细听他气若游丝的声音,“您请讲,我一定尽力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