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他掬了冷水一把扑在脸上,弓着腰低着头,手臂伏在洗脸盆上任水滴从头发尖滑落。
疲惫、压抑、甚至有点暴躁。我真是太需要一个出口来释放一下自己了,他想,不然真的可能会疯掉......
八月中旬他开始在这家医院实习。算上他,他们班一共有5个同学目前都在这家医院。面试完分科室的时候,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了普通病房,只有他被分到了ICU,他想自己是这群人里唯一的男护士,相比女同事自己可能更能胜任ICU的护理工作,况且ICU对于护士来说,反应能力,专业技能,心理素质都需要相当强悍,他有足够的信心能够胜任这份工作。
这些都是他一个月前的想法。
洗手,帽子,口罩,护士服,脚套,鞋套,手套,在ICU的第一天夜班开始了。在师傅指导之下他仔细观察患者的病情变化,填写各种护理文书和护理治疗的文件,谨慎细心的一步步完成所有基本的操作。凌晨两点半左右,8103号床位的患者情况急剧恶化,开始大口大口的吐血,护士大夫在经过紧急抢救之后依然无果,凌晨三点零肆分宣告死亡。这是他人生第一次如此的接近死亡。
像这样的死亡在后来一个多月的工作中几乎每天都在发生,有人离开,立马又会出现新的病患被抬进来。日日夜夜,没有哪里比这里更接近死亡,也没有哪里比这里更接近重生。ICU像是横插在活人和死人间的独木桥,里面的人匍匐在桥上努力的着往生的方向挣扎,死亡的气息却一直萦绕在他们周围,有的人最后活了,有的人最后死了。
他见过八旬老人的最后挣扎,也见过二八年华的青春在这里凋零,子女的眼泪,妻子的嚎啕,父母的绝望,每一天每一天,总也不见个头。开始的时候他会惋惜,会难过,会打从心底里散发出同情心。他更加认真的工作,甚至是在心里祈祷:“老天爷啊,请再给他们活着的机会吧”。不知什么时候,他开始变的不能忍受,人也一天天的变得沉默更沉默。
在ICU呆久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嗅出从患者身上散发出的死亡气息。这种气息常年充斥在ICU里。很难形容这种气息,像是腐败腐烂的味道,从患者的口腔里,毛孔中撒发出来,不是特别难闻,但也不会让人觉得愉快,有时候又好像有极其细微的酒精发酵的气味,很难琢磨。两天前,他就闻到了类似的气味,那味道好像是从一位八十三岁的老头身上散发出来的。他想,又一个快要离开的生命,我该期待奇迹发生吗?毕竟ICU也是创造了不少生命奇迹,可是那气味......。他八十三岁了,他此生应该没有什么遗憾了吧,他安慰道。
隔天那个老头就去世了。
现在,他几乎每天都是大通宵,以至于现在满脸痘痘,面色苍白。他又掬了一剖冷水扑在脸上。他听到大门开锁的声音,这间屋子三室一厅,是和两个同在这附近上班的女士合租的,他想他该离开了,不应该霸占着洗漱的位置,可是他不想动。
室友开门,打开玄关的灯,随手把钥匙搁在鞋架上,然后低头换鞋。他注意到她弯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换鞋。他想估计她被自己吓着了,一个满脸痘痘面色苍白的男人低着头弯着腰趴在洗手池上也不开灯,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这确实有点吓人。
(下)
她开门进屋,打开玄关的灯正准备换鞋,余光瞥到一抹黑影悄无声息地趴在昏暗洗手池的边缘,这场景特别像是午夜凶铃正在进行时,当即吓的一愣神,视线缓缓穿过昏暗的客厅才发现是隔壁屋的男护士。
长吁一口气,低头继续换鞋。
护士一直趴在洗手池边上一动不动,他低着头盯着中间的排水空,像是随时会有某种生物会从里面蠕动着爬出来一样,莫名阴森。
刚搬过来的时候他们相处的还不错,有时候碰到一起下班,还会一起吃个晚饭什么的,护士比她小几岁,言谈举止间却也能看出他的成熟稳重,对工作很有自己的规划,对生活也充满热情。不过最近他看起来却有些不同。以往回家碰到大家都会打个招呼问声好,至少你会感觉他的心情还可以,最近却是不曾出现过这样的场景,他好想疲于招呼任何人,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变得越来越沉默,他的脸上爆出了一颗颗的青春痘,面色苍白,人也越发消瘦,浑身的气息阴沉沉的。
这间三室一厅的出租屋里,还住了一位金融女,基本上大家的上下班时间不同,很少能够同时碰面,偶尔一次也都很客气,问问工作,聊聊生活,也算是这个陌生城市里离得最近的人了。护士就在小区西边的301医院上班。
每天他都是最早一个出门,最晚一个睡觉的人。大多时候他都是夜班。在他还不这么沉默的时候,某天傍晚,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她下楼倒垃圾看到隔壁单元楼下停着一辆救护车,几个四十岁左右的大叔正用担架帮忙把病人抬上救护车。护士,患者家属,小区里过来帮忙搭把手的人,周围一片兵荒马乱。
倒完垃圾回家没多久,护士也回来了,说道:“隔壁单元刚刚抬上救护车的病人没气了,你们知道吗?”说完他稍显沉默。
“这也太突然了,刚刚我倒垃圾的时候好像人还活着呐”她惊讶道。
在她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就分布目睹了姑妈,叔叔的葬礼,二十三岁的时候最爱自己的奶奶也离开了。对于死亡,她比他更早见识过,时间一长,伤痛便也没有当初那么深刻难以逾越,现如今为了生活,她更是没有时间花费多余的精力去关注他人的悲欢离合。所以在短暂惊讶之后,便也没有表示出其他多的感情。护士对于她的淡漠表现出了非常的不理解,他问她:“你不觉得压抑难受或者是害怕吗?”
“为什么要压抑,为什么要害怕,难道你在医院工作了这么久,像这样的生死离别还没适应吗?”
“当然,ICU里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各种各样的死因,可是那些都是在医院,回小区之后,回到家里,我是非常不愿意再看到有人去世,就好像死亡一直跟着我似的”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喃喃自语。
一个星期前的某个晚上,一阵悲泣的盾哭声从楼上传来,整个楼层的人都被着哭声里的凄惨和绝望动容。住在楼上的是位腿有残疾的中年妇女,她刚刚结婚的老公半夜里突然呼吸困难,失去了意识,半夜里的救护车声越发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后来她基本没怎么见过这对夫妇,不过好像听说她的丈夫最后被救了回来,老天保佑,希望总是存在的。
护士好像也是从那段时间开始越发沉默。
她想,他大概是被ICU里的环境影响到了,每天加班,通宵,接连不断的死亡,一个人若是长期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的环境自己又难以调解的话,心态会很容易奔溃,ICU不是一个好地方。
金融女说:“他应该换个科室,换个工作环境,这样的话心情总会好点,自己也不会太过压抑”。
护士觉得,是时候考虑换个医院换个科室工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