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的主人翁是一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为尊者讳,写这个故事时,我需要给他另取一个名字。可我想啊想啊,想破头也想不出比「吴益军子」更为尊贵的名字了。怎么办?那就借他用用呗。
好了,既然他跟我同名,那我就用第一人称来叙述他的故事吧。
连载中,第一篇;上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第一卷㊽]一个心理师的余生就剩一个问题好关心了——自杀问题!
1.
这个故事从哪里讲起呢?我合计了一下,从劈材、烧水、杀猪讲起最为合适。
在我们农村,有这样一句俗语:「猪草包,羊好汉,牛的眼泪在眶里转」。意思是说,屠宰时猪的嚎叫声惊天动地,分明草包一个;羊则闷声不响,称得上是好汉一条;老牛却是满眼哀怨的泪水,似乎在诉说着委屈和无奈。
这说的有没有道理?我不知道;我没屠过牛,没宰过羊,这杀猪也是头一遭。
可能有人会惊讶,憋不住要问了:那你怎么敢杀猪?其实,这算什么呀,不是还有很多人看过一两本心理学书籍之后,就敢开班讲学做起心理学的科普,甚至还揽客做心理治疗嘛?相比之下,杀猪只是体力话,就不值一提。
虽说杀猪不值一提,但杀猪的工具可不简单,而且我一件也没有,都得去借。
我要借的就是一个类似套马杆的套杆,只不过杆短而粗,既可套猪,又可在吹猪时捶打;再就是杀猪的尖刀,俗称「锓条子」,也叫「攮刀子」,尺余长;还有宰杀的条案、梃猪的梃条、煺毛的木桶、刮毛的刮刨、扒膛的木架。
此外,我还借来了两把砍刀,一大一小,各有所用:大砍刀刀背厚,份量重,两头齐,用来卸猪头和开膛;小砍刀俗称「二路子」,份量轻而有尖,能割肉,能剔骨。
早先有出戏叫《屠夫状元》,不知有没有人看过?戏中主人公上台时有首定场诗:「劲大力大吹猪腿,手疾眼快采猪毛,翻肠倒肚儿——好臭。」这首定场诗描写的就是杀猪的场面。
在这儿,作为一个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我得说句公道话:相比给人做心理治疗,杀猪这活儿可一点也不省心,而且还老费力了。
费心就费心在,杀猪前,须空槽。也就是说,杀猪的前一天,就不再喂食了;这是个危险信号。
要知道,虽说猪是憨货,看上去蠢得不行,但它也是有灵性的,它能觉察到大事不妙了,早早晚晚凄凄惨惨戚戚地叫唤着;怎不叫人心疼?
费力就费力在,杀猪时,我得将两百来斤的猪从猪圈里拖拽出来生摁在条案上;没点力气能行?
再说了,它会任我宰割么?当然不会。我得单腿压在它身上,一只手搂住它的下巴,用足了力气,好暴露出咽喉要害;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握着尖刀,直直地捅将进去,稳、准、狠、快地刺中心脏,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刀翻搅一两下再拔出来,好让鲜血随刀喷流而出,流进预先摆在下边的血盆里。
我没忘记,我早早就撒了些盐在血盆里,回头可以做血豆腐吃;好吃得很呢。
这还没完;我还得不停地摇晃猪头、按压腹部,务必使膛内的猪血流干净了。
将猪杀死,也不是立马就有肉吃的。我得解开捆绑的绳索,在猪上侧的后腿蹄寸子处割开寸余长的口子,然后用梃条从这个口子捅进去;为方便去毛,这道工序万万不能省。
第一下,直梃到耳根处,然后抽回一半再梃背部和腹部。梃完上面,将梃条抽回沿后裆皮下梃至下边那条腿。接着,将猪翻转,梃另一半身。
再就是,从梃猪的口子向猪的身体内吹气,这要费些力气;边吹边用木棒在猪身上捶打,这时得有帮手;然后用麻绳扎紧吹气口。待猪像气球一样滚胖溜圆了,最方便去毛。
紧接着,将猪丢进木桶——桶里灌满热水——迅速地翻转,全身烫遍、烫透,趁热将猪毛刮干净;「死猪不怕开水烫」说的就是这会儿的事。
2.
过去,民间杀牛羊的作坊不多,杀猪的作坊就比较普遍了,因猪本身就是「菜货」。那这是不是意味着,人们不把猪,或者说,不把猪的性命当回事呢?当然不是了。
在人们,尤其是在先民眼中,猪有多重要,从「家」字就能看出来。「家」字上边是一宝盖,下边就是一「豕」字,豕就是猪。
甲骨文的「家」字更加直接而形象:上边的宝盖画作房子状,下边的「豕」字则活脱一猪形。意思就是说,有了猪才能像个家。
我听说有少数民族的阁楼仍沿袭着上边住人、下边养猪的格局;我是没见过。
我就见刮完毛的猪白白胖胖。当时我在想,我若不杀它,它会有怎样的下场?
我能想到的是,如果今天我舅舅来做客,家里没有好菜,我妈就会在猪肚子上撕半斤五花肉下来,红烧肉是她最拿手的菜了。
可以预见的是,如果明天我姨娘来串门,家里没有好菜,我妈就会在猪背脊上剜八两里脊肉下来,糖醋里脊就可以端上桌了。
不出意外的是,如果后天我外甥来蹭吃,家里没有好菜,我妈就会在猪的后腿上剐个斤把肉下来,一大盆肉丸子肯定受欢迎。
…………
没错,这样得来的肉鲜嫩是够鲜嫩的,可是这样的凌迟之苦,搁谁谁受得了?
要不然还能怎样,给猪养老送终嘛?不能够!想,若不为吃肉,谁还养它呀?
可能有人菩萨心肠,总觉得杀生不太好,但又不能不吃肉;权衡后,他建议等猪自然老死,或吃饱撑死,再来吃肉。
哼,这简直就是胡说八道。要知道,猪的平均寿命有二十年之久,谁耗得起?再说了,等猪老了,那肉还怎么吃呢?
至于让猪吃饱撑死的想法,那就更坑人了。因为没经过放血,猪肉会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黑、黑不溜秋、绿了叭叽……人家会说那是瘟猪肉,还有谁敢吃呢?
…………
这样一想,我发现把它杀了,它也算是惊天动地走了一遭,是最完美的结局!
说到根子上,它有这样的结局压根就赖不上任何人,我们只能一边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一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它怎么就不能成长为一个特立独行的猪呢?
3.
别人家的猪,我不熟悉;但我自家养的猪,我很清楚,确实有那么点脾气——它不慌乱,不冷漠,不装腔作势。即便面对死亡,它也完全是为了烘托气氛,显得热闹,才勉勉强强地挣扎一两下,吼叫三五声。
这是它境界高,也是它体谅人,才让我这德高望重、玉树临风的心理师头一遭杀猪都不至于太狼狈,能够麻利儿地捆绑、放血、褪毛,接着将刮得干干净净的肉身倒挂在木架上,准备开膛破肚、大显身手了。
开膛前,我用井水将猪身清洗了一遍,然后从肛门处开刀,剖开腹部;这里我格外小心的是,绝不能割破了猪肠和肚儿。
在开膛刀行走至胸腔隔膜处,我缓了缓,然后迅速地从直肠处割下所有的「白下水」,也就是大肠呀,小肠呀,肚儿呀。
接着剖开胸腔,拿出「红下水」,即心、肝、肺之类;用井水将整个猪腔冲洗干净。
「红下水」择下后,暂且挂在一边,还不着急收拾;要立即收拾的是那「白下水」。
收拾「白下水」是个细致活儿。先得将猪肚儿割下,翻过来,清理猪粪,反复冲洗。
猪小肠割下来后,要从一头往另一头撸,边撸边将其盘起来;这个活儿脏,但简单。
关键是择大肠。大肠的肠衣很薄,附在肠子外的「挂油」很厚;择「挂油」要十分小心,不能将薄薄的肠子弄破了——洁白的脂油沾上粪便就不好了。择下挂油后,就要将大肠翻过来,倒掉粪便,冲洗干净。
说句老实话,杀猪后的「翻肠倒肚儿」算是门技术活儿;与清理心灵创伤可有一比?
别人杀猪,都是杀猪的自己择肠子。这过年过节的,家人都在边上,是她们帮衬着干了这些杂活,我倒是省了不少心呢。
但是,很快的,我就郁闷起来了:杀完猪了,也吃到肉了,还喝上小酒了,可为什么我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幸福快乐呢?
4.
记得以前看过一副画,好像是丢勒的作品,我觉得比较有意思:画中一个奇奇怪怪的生物首如飞蓬,脸色青黑,郁郁寡欢地蹲在墙角边;旁边的守护神似乎也没什么精神,撅起了小嘴儿,一起陷入了沉思;边上一只飞舞着的蝙蝠打出了一条横幅,揭示了整幅画的主题——忧郁。
说到忧郁,或者说抑郁,我周边就有不少感染这类情绪的人。他们和我一样,仿佛是受到了某种诅咒:我们郁郁寡欢,离群索居;我们酗酒成性,滥用药品……
相比他们,我没有钱,也没有门路,弄不到什么特别的药品。那怎么办呢?我就一个劲儿地磨咖啡,煮咖啡,灌咖啡;我感觉,我的整个身体都被咖啡腌制了。
我们的结局大多不太好;单单以自杀来讲,我就可以列出长长的一串名单来。
痛苦缠身的我们看不到出路:我们要么不高兴吃饭,要么暴饮暴食;性爱不再有吸引力,睡眠也变成令人沮丧的事儿;我们常常感到疲惫,即使做的事情已经很少了;整日里会想很多很多问题,然而多半都关乎死亡。
前阵子,我的状态稍稍好了些。为了再也不受抑郁的折磨,我咬了咬牙、跺了跺脚、狠了狠心,一气吞下了二十多片安眠药;在医院醒过来已是三天三夜之后的事了。
「如果醒不过来怎么办?」想起我养的那条叫阿德勒的小狗,我怕了。那时,我想到要和抑郁这磨人的情绪较量一番;当然,输多赢少。
这中间,最令我不解的是,抑郁的时候,我最喜欢看的美剧也吸引不了我,根本无法集中注意力去看,有时看完一两集都不知在演什么。
至于那有关灵与肉的爱情动作片,也是一样一样的,让我打不起一丁点儿的精神来。
我也尝试过看剧情惊悚的电影,想以此对抗乏味的生活。只是结果也不理想:看到电影里的情节,我会不自觉地往最消极的一面去想,把我的思想搞得更加混乱不堪。
最极端的是,我不能听到任何人谈论和死亡有关的话题,这会触发我对死亡的想象。
…………
算来,这类情绪在我身上已持续很长时间了,只是情况一直可控,没有就医。直到前阵子,父亲突然去世,我整个人就彻底地崩溃掉了。
5.
问题是,我是怎样陷入这般境地的呢?我思来想去,这里非常重要的一个核心是:无价值感;极其底层的、从内心深处涌现出的、如同背景色调似的无价值感。它渗透进我的生活中,就好似戴着一副以「无能」做镜片的眼镜,无论我往哪儿看,都只能看到「无能」这个结果。
其实,我的这种无价值感早在儿时就有了。那年月,曾有亲戚当着众人面笑话我,我心里特难过,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一定是我不够好,没人会喜欢我的。
后来,因为功课不好,老师在课堂上也干了同样让我心碎的事儿,就进一步强化了我对自己的负面看法。
打那以后,我的胆子就特别小了——倒不怕撞见鬼,就是怕碰见人;我特别害怕犯错,哪怕是不经意间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写错一个字,都会怕得要命。
遗憾的是,当时并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变化,父亲母亲每天都忙忙碌碌,哪有时间关心我、照顾我呢?我的世界里孤孤单单一个人,除了胆怯,就只剩下害怕了。
渐渐地,我对别人一个无关紧要的眼神、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就好像在有意地收集一些消极的信息,来证明自己内心越聚越多的恐惧。
可我的内心是多么渴望,能有那么一个人,会主动地了解我所有的不快乐,感兴趣我为何如此敏感,关心我为何这般安静;可一直没有!
这番经历的后果就是,我非常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想法和所需,对他人的要求或评价也表现出习得性无助。
「有些时候我觉得任何与他人的接触都让我作呕,就像一些浪漫主义者所描述的那样,我受到的压力让我厌世。」我对生活的体验一如喜剧演员卓别林所讲的,「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陌生人一般,被拒在世界的高墙之外。」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才一点一点一点地意识到:我病了,还病得不轻!
6.
有病就得治呀,可怎么治呢?我找各种各样的书籍来看,从《黄帝内经》到《性学三论》,统统不放过。
从我所掌握的知识来看,我这是心理疾病,而且是很难自愈的,除非我能把那纠结缠绕的问题统统挖出来、理顺了,再妥当地放回去,否则永远是心结。这就像一块烂肉,我若不把它挖掉,清理淤血和脓疮,烂肉就永远是烂肉,直到我整个人都烂掉。
在分析病因后,我想了些办法:跑步、游泳、旅行就算了,精力有些不济了;但多读一些书还是好的,我可以试着转变一些要不得的思维方式。
为此,我把之前读了几遍也没读明白的书又都翻了出来,比如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呀,黑格尔的《哲学史讲演录》呀,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呀……
当然了,这次从头读还是很难读明白的,就连能不能读完都是问题;这点认识我有。
同时,我也对自己提出了一些要求,比如每天专心完成一项有些挑战但又不是无法完成的任务——前几天的任务是杀猪——以转移我的注意力。
这一个月下来,我不仅杀过猪,还杀过鸡,杀过鸭,杀过駦;做到连眼都不眨一下。
相比一动不动地呆坐在那读书,围堵追杀家禽畜类确实刺激很多,对身体应该不坏!
此外,在诸多可以继续的兴趣爱好中,我选择在微信上找附近的女孩子聊天。这样,每到夜深人静,我就躲在被窝里,花上两三个小时,勾搭三五个小姑娘,多多少少都能丰富一下生活。
这样持续了一阵子,我的注意力集中在聊天上的时间不断加长,而且认识了不少漂亮的小姑娘,开始有了一些成就感。我都开始盘算着,要不要约几个出来见见面,说不定能有好事发生?
一想到这上头,我竟然也有些意乱神迷、血脉贲张了;这是个了不起的变化。
更了不起的是,为了有个好一点的形象,我把抽烟、喝酒、打牌之类纠缠我多年的爱好也都弃绝了;我越来越嫌它们太费钱,不健康,没腔调。
7.
照理说,这样一来,我每天被抑郁情绪所折磨的时间就短了,陷入抑郁和强迫的次数与程度都有所下降了,不再像当初那么迷茫与混乱了……然而,并没有这样的好事。
我还有没有救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看来,我只能再死一回,哪怕是假装!
连载中,第一篇;下一篇:[连载·一具心理尸·第二卷②]一个心理师偷学到一些概念,才算搞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自杀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