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村人家

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不一样之【瞬间】。

“隆隆”的春雷声声掠过许家门庭,打在那四角昂扬的飞檐上,又落入东边的天井 ,厢房的门敞开着。许家长媳木兰坐在桌边,用手支着她的头,仿佛睡着了,又仿佛醒着。伴着那一声惊雷,她恍惚的瞬间看见门边站着一个年轻男子,木兰嘴里嘟囔着:“伯安,伯安,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木兰花开遍的三月,十四岁的木兰坐着八抬大轿嫁入许府,她的丈夫伯安已经及冠。木兰的身体虽然出落得亭亭玉立,面若胭霞,内心以及一举一动却还是个孩子。伯安对于懵懂的小新娘十分懊恼无奈。他是个新式青年,内心对于旧俗十分反叛,却又抵挡不住内心对父母的孝顺,不忍拂了父母为子女作长远计的心意。

大户人家的故事总是如出一辙,两家原本都是当地的显赫门庭,又是世交,门当户对。木兰的母亲与伯安的母亲同时怀着身孕的时候,双方指腹为婚。不曾想木兰的姐姐在母亲腹中六个月的时候小产,差点儿要了母亲的命,后来千辛万苦又怀了木兰,两家定下的婚约自然就由尚在年幼的木兰完成。

刚成亲那会儿,伯安日日里望着自己尚在懵懂的小小新娘无比绝望。渐渐地,渐渐地两人在相处的日子里,木兰的聪明善良,秀外慧中的品质逐渐显现。两年后出落得成熟娇媚的木兰已然悄悄走入了伯安的心里。两人虽然相差六岁,却是诗酒唱和,琴瑟和鸣,十分和谐。开始以兄妹相称的小夫妻俩自然而然圆了房,恩爱有加,如胶似漆起来。

许家夫人温良恭俭,许家老爷饱读诗书,善良宽厚,一家人都喜欢木兰。特别是仲安,那年才七岁,天天“阿嫂、阿嫂”地跟进跟出。“啊哈,阿嫂,你涂胭脂了,好美呀!”,“啊哈,阿嫂,不许阿哥跟你睡,我要你陪我睡”,“阿娘,等我长大了要和阿嫂成亲。”许家夫人气喘吁吁地追着小儿子跑,边跑边嗔道:“多大的孩子没羞没臊,什么话都说,看我不撕了你这小嘴。”木兰羞得红了脸,难为情地看看伯安,再看看公婆,低头不是,抬头也不是。伯安揶揄的表情看着木兰好看的羞颜笑道:“哎呀,我们长嫂的魅力这么大么?”接着对他弟弟骂道:“你小子吃了豹子胆,小小年纪竟敢觊觎你嫂子。”接着举起他大大的巴掌,作势欲打状。仲安见状一头拱进他娘的怀里一边哭着一边嘴里依然不依不饶说:“我不嘛,阿娘,我长大就要娶木兰嫂子。”正在抽烟的许老爷子,一口烟呛得直咳嗽:“好你个混小子,还没人制得了你了。”烟袋锅子往案上使劲一搁,“咚”的一声,仲安这才吓着了。不敢再咋呼。

这便是许家的日常。虽然国家当时内忧外患,却好在这里远离尘世的喧嚣,战火也并没有波及到这里。许家一家人总是这样打打闹闹,开开心心,母慈子孝,过着幸福的日子。

然而,貌似安静的波澜下却暗流涌动。革命的浪潮转瞬奔涌而来。伯安就读的南京的学校都停了课,许多进步青年纷纷入伍,投入到抗日救亡的洪流中去。伯安也时常会收到同学们寄来的进步书刊,与几个发小好友瞒着家人以谈论诗词歌赋为幌子,谈论国内外局势,有时慷慨激昂,有时面红耳赤,青春的热血总是无处安放,满身的力气无处施展。

古来好男儿保家卫国,志在千里。伯安也一样,因此,每每面对父母与妻子,伯安的内心难免愁肠百结,百感交集。

1934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份。国民党反动派在蒋介石的领导下,继续对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进行残酷的军事围剿,他们用尽一切卑劣手段,企图消灭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工农红军的中央根据地和主力部队。同时中国面临着日本帝国主义日益加剧的侵略和挑衅。国家正是内忧外患,民族危亡的时候。

11月初,北上抗日先遣队与方志敏领导的红十军在皖南太平县境会合,组成红十军团,并成立以方志敏为主席的军政委员会,继续北上抗日。同年12月21日,由方志敏率领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结束了谭家桥之战后到达皖南苏区柯村休整。12月25日,先遣队的主力,侧翼,后卫部队进驻了歙县许村,塔山一带。军部就设在“许家祖祠”后面的村私塾里。

孩子们已经放假了,原本空荡荡的私塾即刻间热闹起来。红军所到之处,都积极向人民群众宣传抗日主张和抗日政策,散发抗日传单,张贴抗日标语。村民家的院墙上都张贴着“我们是民众队伍,不拉夫,不派款,不扰民”等标语口号。

这阵子,伯安出门和朋友聚会比平常勤了许多。用完早餐的时候,伯安放下饭碗跟家人说朋友约了见面又匆匆走了。木兰看到伯安又要出门,就向仲安使了个眼神,机灵的仲安小眼珠一转立马心领神会,他借口要去拉屎,出门悄悄跟着伯安去了。

大家静静用完了早餐,许老爷一脸严肃地走了。木兰吃完晚饭要去自己房里时经过了公婆的房间。先是听见公公咳嗽了几声,然后只听得婆婆压低声音说:“听说他大伯家的定安牺牲了,这件事是真的吗?”公公低低“嗯”了一声,听起来不胜沉重。“咱们伯安这几天有些异样,你可看紧了,可别让他胡来,咱们就这两个孩子,仲安还小,不指望伯安光耀门楣,只希望他们夫妻和睦,子嗣绵延,老来能为我们养老送终,照顾仲安长大呢。”婆婆的声音很是着急。公公一时没有接话,过了好一会儿长叹一声:“夫人啊!为夫我又何尝不想呢?你我这原本是多么平常的心愿啊!可是身逢乱世,却成了奢望了,家国不幸,山河破碎,以伯安的品性,我许家怕是难以置身事外了。”房间里顷刻之间寂静得可怕。

话说仲安悄悄跟着伯安一路疾走,见伯安闪身拐进了“许家祖祠”。略微识点字的仲安依稀认得许氏祖祠的墙上贴着“后方重于前方,训练重于作战”等几个大字。他本能地想跟着伯安进去,不料大门里边闪出一名红军战士拦住了他的去路说:“小孩,不能进去。”仲安急了说:“刚刚进去的是我阿哥,阿哥能进去,我为什么不能进去?”兵哥哥笑着说:“哎呦,你小子还有倔脾气呢,你阿哥能干革命,你行吗?乳臭未干的,快回去吧哈,现在外面不太平,别让父母担心。”人小鬼大的仲安一听有些生气,还瞧不起我咋地,不过再一想吧,也是,先回去告诉阿嫂,不让她担心。于是又一路小跑地回了家。

木兰无意间听了公婆的谈话心中着急。她一早担心的事情正在具象化。她也知道伯安这些天有事瞒着她,有时他对着木兰欲言又止,等木兰问他有什么事的时候,他又立刻说“没事,没事。”此时,木兰就在房间里如坐针毡,着急等着仲安回来。

过了半晌,仲安回来了,眼巴巴地看着他的阿嫂。木兰心领神会,转身从案上的青花瓷瓶里取出一颗泡了许久的梅子来,扔进仲安早已张开的圆圆的小嘴。仲安边嚼边口角淌着梅子汁说:“阿哥干革命去了。”仿佛一个晴天霹雳,木兰以为自己听错了:“胡说什么?哪个说阿哥干革命去了,仲安听哪个说的?”“仲安听兵哥哥说的,阿哥进了祠堂,兵哥哥不让仲安进。”木兰一下子怔在那儿,急得眼泪直流。仲安吓得大声叫:“阿娘——”木兰慌得一下子捂住仲安的嘴,又摇头又摆手,让他别喊 ,事情还没确定,何况又怎能让父母操心呢?

话说伯安穿过祠堂,从后门到了私塾的操场上,有许多战士早早地在那里操练,口号声此起彼伏,伯安看着好想加入到他们中间去。他的堂弟仁安早已等在一间教室的门口,看到伯安立马上前拉住他的臂膀着急地说:“哥,你怎么才来,大家都来了,就等你了。”“刚陪父母用完早餐就赶过来了。”伯安有些抱歉地说。伯安看到教室的墙上张贴着“兵士们,暴动起来当红军”“我们是民众队伍”等标语。教室里早已聚集了伯安的同学们,大家议论纷纷,看到伯安进来立即都站了起来让伯安拿主意。仁安的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自从他知道他的大哥定安牺牲了的消息,伤心顿足,几乎夜不能寐,一心一意要去参军为哥哥报仇。

伯安看着仁安,满眼是深深的担忧。大伯父早亡,大伯母含辛茹苦把兄弟俩拉扯大了。如今定安去了,仁安按理必须留在家中侍奉母亲终老。可他也知道定安仁安兄弟情深,定安从小既是兄长也是父亲。他才比弟弟大一岁,他带着弟弟玩,带着弟弟上学,处处护着弟弟。两兄弟时时刻刻在一起简直就如连体婴儿般,如今他牺牲了,以仁安的性子,他岂能独活。

伯安暗暗叹了口气,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大伯母。

原来,12月25日,方志敏率领的红军北上抗日先遣队到达许村后,欲在箬岭关一带与国民党展开战役。当时部队急需一个对周边路况熟悉的人,他和定安早早报了名。原本是定了他去的,可是定安说伯安家中有新婚妻子,父母年迈,仲安还小 ,坚持要顶替伯安前往。胳膊拗不过大腿,定安是长兄,一向言出必行,伯安只好任由他去了。谁知道那一仗打得惨烈,牺牲了多名战士。定安本来可以全身而退的,却不料危急时刻替一名战士挡了子弹。伯安想如果不是定安顶替自己去了,他就不会牺牲了。

“伯安,你说话呀,去还是不去?”同学们纷纷催促道。“去。”抗日救亡的决心如那奔涌的涛涛江水,战胜了伯安内心一切的担忧与畏惧。大家纷纷站起鼓掌,欢呼雀跃。

伯安走出许家祖祠的时候,银盘似的月亮已经挂上东边的飞檐,满腔的热情稍稍褪去之后 ,他的担忧又像那天边的乌云从心底聚拢而来,要怎么说服父母还有木兰呢?正沉吟间,他瞥见祖祠的拐角有个纤细熟悉的身影靠墙站着,抬头望着天空。伯安的心脏几乎漏跳了半拍道:

“兰,你怎么在这?”

“我在赏月呢,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木兰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呵,还真是。”伯安使劲挠了挠头。

“伯安还记得我们上回跟家人一起赏月是什么时候吗?”

“当然记得啊!”伯安顿了顿,下足了决心说:“只是眼下民族危亡,山河动荡,以后像这样的日子怕是不多了,木兰我……”

“你你什么?你终于要说了是不是,你想瞒着我们到几时呢?”木兰看着伯安的眼睛在月光下闪了闪。

“聪慧如你,我怎么会要瞒你,我只是怕你担心罢了。”伯安紧紧揽过木兰,把她狠狠拥在自己的怀里。心中叹道:“山河破碎,又怎容得自己儿女情长呢?”此刻的他觉得自己哪怕享得片刻的温情,都难以面对牺牲了的定安和那些仍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他知道自己的决心已定。木兰在伯安坚定的心跳声中感觉到伯安的去意已决,她的泪珠再也抑制不住奔涌了出来。伯安默默拥着木兰,任她的泪浸湿了他的肩膀。他知道她与他早已心心相通,不需要太多的语言,他更知道她是个深明大义的女子,绝不会拖他的后腿,只是分别在即,怎不让彼此愁肠百结。

“只是爹娘还不知道,怕他们知道了,如何是好?”伯安愁眉紧锁。

“你还知道担心爹娘呢,怕是他们早已有了预感了。”木兰泪痕未干,耳旁响起公婆的对话。

许家二老的房里灯光一夜未熄。天一亮,二老的房门一开,伯安就携着木兰到爹娘的门前问早安。仲安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大声说:“阿哥,你要去干革命了,仲安也想去呢。”“仲安呐,到底是半罐子的梅子都堵不了你的这张嘴啊!”木兰瞪着仲安咬牙切齿。伯安看着跨出门槛的父母怔在那里,唤了声:“爹娘”后再不知说什么好。老爷子低下头摆了摆手,一夜未见,伯安发现二老的鬓边又添了几许白发,脸色更为憔悴了。

“吃饭吧,吾儿不必多言,父母都明白,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啊!我们都商量好了,你要做什么就放心去吧。”伯安木兰哽咽。有父母如斯,夫复何求。

前方的战事一天天地吃紧,大军开拔迫在眉睫。

许家祠堂里,许氏家族子弟一字排开,在许老爷子的主持下一一敬香,跪拜,祈求许家列祖列宗庇佑子孙后代福泽绵长,逢凶化吉,凯旋归来。礼毕,部队就要开拔。老老少少虽都做好了思想准备,离别在即,依然哭做一团。许家大伯母紧紧抱着仁安,哭湿了仁安胸前绢布做的大红花。一头的白发在风中飘荡。伯安见了,于心不忍,撇下自己的父母过去安抚大伯母。大伯母哭着说:“伯安呐,定安走了,你就是长兄,你可要护着弟弟们周全啊!”伯安点点头对他大伯母坚定地说:“请大伯母放心,只要伯安一口气在,就一定会照顾好仁安的。”大伯母听了稍稍放心了些。边上的许家二老不知道为什么却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伯安轻抚着忍住哭泣的木兰,一边拉着抱着他腿不放的仲安尽挑他最爱听的说:“仲安长大了,已经是个男子汉了,以后阿哥不在身边,仲安要做男子汉要做的事,尽男子汉应尽的责任,要照顾好阿嫂和爹娘,知道吗?”仲安一听阿哥承认自己是个男子汉了,连连点头,像个小大人般说:“阿哥放心,仲安一定会照顾好阿嫂和爹娘,再说了,等仲安长大了是要娶阿嫂的。”本来难过的木兰“噗嗤”一声笑了,伯安则哭笑不得,开拔在即,也顾不上许多了。

队伍就这样在一些老少妇孺的哭泣叮咛声中渐行渐远,一去数月,音信全无。

这边木兰在家中数着日子,焦灼地等着伯安从前线寄来的信。半年之后终于收到伯安几经辗转,充满硝烟的家信:

木兰吾妻见信如晤:

自家中一别,倏忽数月。孤灯夜雨,对孤衾而辗转,想必卿心亦如此。伯安虽以天下为己任,然此心未尝不悬于桑梓,系于卿身。

今战事未歇,归期难卜。家中二老年迈,弟尚垂髫,吾知卿素性温婉端方,深明大义,每念卿年纪尚轻,却要经夫妻离散之苦,为夫照拂家中老少,伯安愧疚难当。

然今山河破碎,国将不国,以何为家?又岂容儿女私情?吾辈投身革命,非为一己之私,实为天下苍生计。待守得云开月明,伯安定与吾妻朝暮厮守,共赴白头。

纸短情长,更深露重,家中诸事,有卿照拂,吾虽奔走于烽火连天处。亦自心安!卿务必珍重玉体,勿以伯安为念。

夫君伯安手书

木兰拿着这封充满硝烟的书信看了又看,眼泪模糊了字迹。在晶莹的泪光中她仿佛看到伯安正奔走于万山从中,战马嘶鸣,火光冲天。那也是她日后年复一年,夜复一夜的梦境。

木兰把伯安信中附带的给二老的信给了公婆,二老对着信相顾无言,也只是默默垂泪。

后来伯安再也没有来过信,青梅和许家老少就这样在等待中日复一日地度日如年。四年后的三月,当木兰花开遍黄山的时候,仁安拄着拐杖,拖着一条伤腿回来了,他带回来伯安沾着血渍的一套军服和一支干枯了的木兰花。那是木兰给伯安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回信里夹着的一支木兰花,想必是伯安至死都一直带在身边的。木兰和二老知道,伯安终于兑现了他临行前对大伯母的诺言:“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就一定会照顾好仁安的!”

许老爷子知道了伯安牺牲的噩耗当天就倒下了,两个月后药石无医撒手人寰。许老夫人与他伉俪情深,一直接受不了儿子和夫君的离开,也于许老爷子去世的当晚趴在他的床边去世了。从此许家就剩下了木兰和仲安。

木兰和许氏家族的老小一起安葬了二老,并给伯安单独建了一座衣冠冢,在他的坟上种了一棵白色的木兰花树。多年过去了,坟前的木兰长成了大树,却一直都没开花,仿佛是许家长媳木兰枯萎了的青春。她一直接受不了伯安的离开,时常一整晚一整晚地不睡觉,一晚接一晚的噩梦,她一直疯魔着一半清醒一半糊涂。

巨大的创伤有时又会是一种成长的催化剂,仲安迅速地成熟起来,不知不觉间,他已经长成了大人 ,长成了他长兄的模样。他也在日渐兑现着对兄长的承诺。他一心一意,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木兰,渐渐地功夫不负有心人,木兰的精神状态一天天地好了起来,她不再夜以继日地失眠。

又一声春雷响过。

“是我,嫂子,是仲安。”仲安手挚一支木兰花倚门站着。

伯安坟前的木兰花终于开了……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平台声明:文章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由作者上传并发布,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简书系信息发布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禁止转载,如需转载请通过简信或评论联系作者。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