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终于落到西隅,威力却依然不减:炽热的光斜射在厨房后的几棵大叶子树上,树上的知了热得不行,歇斯底里的叫着。舅奶家的厨房,背对着夕阳,屋顶上的烟囱矗立在蓝天下,吐出的缕缕炊烟,很快便消散在碧空之中。
厨房前的树荫下,是一片宽阔的场地,饭桌端端正正地放着。“吃饭啰!”随着小舅的一声叫喊,舅奶从厨房端出了一只白色的大饭盆,稳稳地放到桌上。我远远地看到盆里斜放着饭勺,还有一双筷子,便惊喜地喊了一声:“啊,面条!”果不其然,只见白白的面汤上浮着绿绿的菜叶儿,细长的面条儿潜在汤里若隐若现。小舅把捣好的蒜泥放到桌上,舅爹光着膀子,磕了磕手里的烟袋,笑盈盈地走了过来。二舅和小姨也放下手里的活儿,一家人就像开会似的,聚在饭桌旁,享用着最为普通的农家美食。
舅奶擀出的面条,软硬适中,粗细匀称,入口后浸染着面汤的鲜,如果加上一抹蒜泥,总会令人难以自控。我对面条的热衷,也许就是由此而来吧。
刚放下饭碗,我就想跑去玩耍。“等一下,”舅奶喊住了我,“把嘴擦干净再走!”我便用手背在脸颊上左边蹭一下,右边蹭一下,却依然没有擦到,逗得舅爹他们哈哈大笑。
“来,像这样擦!”舅爹把右手放到嘴角边,掌心不动,四只手指绕着掌心转一圈儿,正好擦到左边腮上,更为巧妙的是,左边擦拭完后,手心下移,顺便把下巴也擦了一下。我学着做一下,果然有效。以后每次看到唱戏里的老角儿捋胡须的样子,我都会以为那是他们刚吃完饭擦嘴呢。
父母带着妹妹去上海求医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可是我一点儿都没有想念他们的思绪,好像已经把他们忘记了。在舅奶家的时光里,虽然没有太多的玩伴,但是我始终尽享着所得到的一切优待。而这份优待,那时我无需为报,长大以后,却更是无以为报。
舅奶是一个心灵手巧的人,她能用秫秸杆儿做成圆圆的锅盖,还为我编过一双结实耐穿的茅窝子草鞋……不过,在我的印象中,最令我难忘的是她的爽快和幽默。闲暇时,她经常逗引我说话。有一次,她对我说:“你有两个老太,一个是公的,一个是母的。”那时的我当然不解其意。等到回到家里,我对着正在干活的老太爷,原原本本地把舅奶的话说了一遍。太爷停下手里的活儿,笑得前仰后合,正在做饭的太奶奶也是笑得直不起腰,而我也是一脸茫然。后来让舅奶知道了,她也哈哈大笑了起来,把我搂在怀里:“奶奶滴,还真会带话!”
夏日的夜空,繁星满天。每到晚饭后,那台黑白电视机便成了一大家人的新宠,有时也会被请到屋外。小舅会把天线调到最佳的位置,调好频道,一家人一边纳凉,一边等待着电视剧的开始。舅奶也喜欢看电视,只不过她很容易沉浸在剧情里,经常跟着剧情说个不停。记得有一次,看到南霸天模样的家伙坐在椅子上,被几个穷苦人抬着下山。舅奶气愤不过,骂了一句:“奶奶滴,怎么不把他抬撂粪坑里去!”把一家人逗得哄堂大笑。
舅奶家堂屋的墙壁上,贴着几幅画,具体的名字我已经不再记得了,但都是《三国》《岳飞传》之类的人物画。在那矮矮的草屋之中,我百无意趣的时候,便会看着那些画儿发呆。那些将领跨着骏马,手执长缨,是那样威武潇洒,令我心生景仰,而画面的留白处,让我更加增添许多想象。寂静的时光里,我不止一次在那些画里神游。
舅爹喜欢看书,书里也有很多插画,虽然不是彩色的,但是线条也是柔美。在我的眼中,《兴唐传》里的插图比《薛刚反唐》的插图要好看得多。到现在我还记得翟让挽弓的画面:一个虬髯大汉双目圆瞪,弓步向前,挺着肚子,一手握着弓背,一手拉着弓弦,弓满如月。刀斧手正躲在屏风后,手握钢刀,凶残而猥琐。这些鲜活的画面激起了我对故事的兴趣。我认得几个字了,便一本正经地拿起书,似懂非懂地看了起来。我有时候把书扔的到处都是,舅爹非但没有一丝责怪,反而会和我讲讲程咬金或者是秦叔宝,让我对书籍产生更加浓厚的兴趣。
在舅奶家的日子里,我畅游在爱的星河。在大舅家里吃馄饨,我是只吃馅儿不吃皮的主儿;晚上闹着要回家,二姨给我讲故事;小舅带我钓鱼,小姨教我唱歌……
家乡有句俗语:“姑爷越走越小,外甥越走越大。”直到现在,我才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失落和无奈。岁月如梭,世事纷杂,当你看到那许久不见的熟悉的面孔,想再次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的时候,一双粗糙的大手却伸到你的面前……
若干年后,勤劳一生的舅奶走了。也许是不习惯子女家的生活方式而感到拘束,舅爹选择独自住在学校荒废的一间小屋里。此时的我已经工作、成家,经营着自己的一方天地,把那份久远的温情放置于内心一隅,只是偶尔带着母亲做好的熟食去探望他。
记忆中的那个最后的夏天,树叶似乎还没有变成浓绿,蝉儿便隐匿其中,似乎在庆贺它们开始了新的生命历程,然而舅爹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我来到他的门前,他半倚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着门外,似乎在等着我的到来,可是我一直走到床前,他才认出我来,抖动着嘴唇,终于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的心里感到沉甸甸的。久居这个空旷的院落,我知道他肯定会有很多话要说,于是极力寻找一些轻松的话题,静静地听他诉说。
临近中午,我把带来的肉剁成馅儿,然后和面,想让他吃顿饺子。我一边忙活,一边听他倾诉。那时,我是如此深切地感受到,这位我生命里不可或缺的老人,他内心一言难尽的孤寂和始终不渝的倔强。我很快把饭做好了,看着他颤悠悠地拿起筷子,像个孩子样的把饺子顺着碗边向嘴里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曾经能赋予我那么多的关爱,而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老去,这是多么悲伤和无助的事情啊!低下头,刚夹起饺子,豆大的泪珠却滴落到碗里,便再也忍不住了。他却不住地安慰我,劝我不要难过,说他过得很好了。
午饭后,阳光和暖,我准备了一大盆热水,给他洗澡。看到他那枯瘦的身躯,我不禁震颤了,扶着他的臂膀,分明只感受到他骨头的粗细,却没有一丝肌肉的弹性。在这明媚的暖阳下,他松弛的皮肤却像那寒风中的枯叶,在瑟瑟地抖动着,锁骨处深深凹陷下去,甚至成了小水洼。我轻轻地擦拭着他的身体,悲伤却占据了我的内心。一生的辛劳的舅爹,晚景却这般不堪!
舅爹离开了多长时间我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在七月初七他生日那一天,我总会想起他。史铁生在《奶奶的星星》中说:地上死了一个人,天上就又多了一颗星星。这是多么曼妙的慰藉。缤纷夏夜,当普天之下的年轻男女在璀璨的星光下怀着浪漫的畅想时,我却在寻找,寻找那几颗曾给予我无私的关爱,见证我成长的星星。
清明时节,当追思在这个春意正酣的世界蔓延,我不禁念及很多逝去。“人活着有什么意思?”伴随每一次的永别,都有人悲戚的问。我想,追念他们的好,传递他们的爱,也许这就是我们还生存在这个世界的使命。
追念,而不沉湎,擦干眼角的泪痕,面含微笑,看看这个世界,还有万般美好,带着一份爱,风雨兼程,素履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