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即使是大冬天也不例外。星辰漫天的时候大人们就上班走了,家里就剩我和妹妹,没有玩具可耍,要么啃玉米面发糕,要么就是数着沙枣玩(沙枣树上结的果实,熟透了的沙枣呈红色,吃起来有甜的,也有酸涩味的)。那时候没有学前教育,我们数沙枣数到十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数下去了,就只有再从一继续数到十,乐此不疲。屋里没有取暖设备,钻在被窝里,贪恋着温暖的热炕。
每到天麻麻亮的时候,“吱”一声响,院门被推开了,我们知道又是贺四(因为他排行老四,是地主身份,不论老少都叫他贺四)来收集小便了。记忆中他总是戴着一顶破棉帽,眉毛和山羊胡子上结着厚厚的霜,粗糙皲裂的手端起尿盆把一盆尿液倒入桶里。他的工作就是挨家挨户收集尿液,为生产队积农家肥。
现在想来贺四也实在是不容易。他是我们大队老一辈人中少有的文化人,国立酒泉师范学校第一届毕业生,他能上学源于他家是当地有名的财主。解放前他父母都去世了,他大哥刚刚继承了家业全国就解放了,当时他在县政府当一般办事员。后来他大哥以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的身份被枪毙了,他理所应当的“继承”了地主身份。
当时批斗地富反坏右的大会上他就是主角,由于他一直在外上学,不知道家里的事。因此,交代不出啥罪行,就被人吐口水,被小媳妇们用鞋底打嘴巴子,挨了不少打骂。作为地主分子,他除了收集尿液,还背着粪筐捡拾人畜粪便,五十岁左右就驼背了。记忆中破旧的棉帽,露出棉花的棉袄,布丁摞布丁的棉裤,一根扁担两只尿桶,一只粪叉和提筐就是他的标配。没见他和别人大声交谈过,如果不是见到他家里有几本线装书,偶尔听到从他嘴里迸出“之”“乎”之类的词语,没人记得他还是个文化人。
晚年的他时常抱着一只收音机,他最爱听的就是国际国内新闻。八九年我回家看望父母,他找我聊天,问我戈尔巴乔夫当苏联总统的事,他说叶利钦有极大的野心。大约一年之后,我听说他死了,晚上去给牛羊添草料的时候跌倒再没有起来,天亮了儿子才发现,已经冻得僵硬了。
与贺四相比李旺根又走了另一个极端。
李旺根是家里的独苗,不知道是他父母生育能力低还是天注定他家人丁不旺,生了他以后他妈的肚子再没有了动静。为了能再有个一男半女,他爹给他起了旺根这个名字。可惜,就这样也没能让他爹心想事成。
旺根和同龄人相比发育迟缓,五岁才蹒跚学步,别人上学了他才含糊不清的能叫一声妈。我懂事起的的记忆里他总是嘴角流着哈喇子,右眼红红的就像是得了眼疾,让人看了极不舒服。就这种情况也没人愿意嫁给他,爹妈去世以后他就成了孤家寡人。
由于没人照顾,又懒惰,自家的几亩地撂荒了野草长得齐腰深。平时给人家干点零碎活,人家给他管顿饭。没人要他干活的时候要么饿着,要么就是自己做疙瘩汤吃,只要你问他“你吃的啥?”他必定说“吃的疙瘩汤”。
上了年纪逐渐没人使唤他了,种地务工也不是岁数了,享受“五保户”待遇的他,倒也衣食无忧。夏天他躺在树荫下乘凉,衣服被汗水浸透再沾上尘土,硬的好像牛皮纸一样,裤子都可以自己站立起来了。要说受罪就算是冬天了,红红的右眼总是糊着眼屎,哈喇子流到前胸,正午的阳光下可以看到蒸发的冒热气,午后就又结成了冰。
他白天在外面晒太阳,晚上进屋就上炕。热炕暖被子就是他的全世界……
腊月二十七,一场大雪下个不停,再大的雪也挡不住人们准备年货的热情。村民小组长给旺根送去了肉,面,油,蛋等过节物品。看到旺根正往炕洞里填煤灰,组长交代让他注意安全,煤灰填的太多容易着火。
人们沉浸在即将过年的气氛里,煮肉蒸馍不亦乐乎,没有人在意一个孤寡老人存在与否。要不是村民小组长想到给送一碗饺子,也许没人会发现旺根已经离开了人世。
他是被烧死的,不,应该是被烫死的,都说他把煤灰填的太多,炕上的温度太高造成的。炕上的被褥都成了灰烬,面朝上躺着,脸部因痛苦而扭曲,下半身几乎烤焦了,炕头的小方桌上残留着半瓶牛栏山二锅头……
村民小组长找了几个人把旺根埋在了他爹妈的附近,没有花圈,没有送别仪式,白茫茫的雪地里堆起了一座新坟。
居民点街上鞭炮声此起彼伏,欢笑声和着饭菜香味从一家家小院落里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