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来了个疯女人

图片发自简书App


01

1997年的冬天,薄薄的积雪,几个小学生缩着脖子,搓着手,一步一滑往学校赶。

快放寒假了,他们正准备期末考试。

每天都路过村部院子,傍晚放学总在里面玩。不知谁临时堆放了很多的木头,几乎堆成了山。灯光微微,雾气朦胧。远远地觉察到一个人一动不动躺在一根木头上。

凑过去一看,是一个女人。天没亮,到处一片雾白。女人的红衣服、红围巾很扎眼。找了一根树枝捅了一下,不动,踢了一脚,女人突然站起来喊:“啊哦,啊哦!”还捂着脑袋。

几个学生吓得赶紧跑到学校,告诉给了老师。

学生放学吃早饭把消息带遍了全村。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冬日里不早起,那天很多人拥挤到村部看到底来了个什么人。

晨光照耀着大地,村部的院子明亮而热闹。的确是个女人,不过衣衫肮脏,蓬头垢面,一双跟鸡爪子一样的小手插在红上衣的兜里,袖口都磨破了。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的?”插着腰的村支部书记马明问。

女人嬉笑着,不言语。

周围人开始猜测,有的说是从外地跑来的,有的说是外地检查市容市貌用车拉来的,有的说现在的村子经常出现的精神不正常无家可归的人。

将要过年的村子异常热闹,空气中飘散着准备过年的食物的香味。有浓浓的菜籽油味道、肉味。疯女人的出现像石头砸起的涟漪。穿戴一新、房屋打扫干净,心情愉悦的人们经常在村子的各个角落能够碰到脏兮兮的疯女人,好心的会给一些吃的。都说傻子不知道饥饱,谁知道这疯女人知道藏吃的。吃不完的东西就放在木头上晾晾晒晒。

02

村支部书记马明是有名的小心眼。他经营者屠夫的生意,从南杀到北,从东杀到西。正如他干的营生一样,他人长得五大三粗,特别是眼睛,又大又狠。他到过的地方,猪不敢哼哼,狗不敢翘尾巴。村民都叫他马小眼。

中午吃过饭,马小眼骑着平时去给人家杀猪宰牛的摩托车出村了。他的摩托车后面经常用橡胶绳捆着主家给的一块肉。所以载货的钢架油腻腻的。这时候出村估计是跟乡里汇报去了。

因为他平时穿的是屠夫的行头,一件皮衣和一双皮鞋。这次是他老婆给他买的过年的新衣裳。他不确定过年前能不能把这个问题解决了,心里打鼓,白跑也得跑一趟,他是书记,他不管谁管?

放学的时候,马小眼骑着摩托车到了学校。他领会了领导的意思,到处找疯女人。疯女人跟着逗她玩的小学生来到了学校。学生在校园里玩,疯女人安静地趴在水井上面的水泥盖子上写东西。

马小眼过去看,学生们起哄地跟在他后面。

疯女人披头散发,本就不知道多久没洗的手在寒风中冻得通红,冻疮里流脓。她写字很认真,本子上密密麻麻都是字。马小眼示意要疯女人把本子给他,疯女人呜哇哇地说着,眼睛被乱蓬蓬的头发挡住了,马小眼一把抢过本子,嫌本子不干净,把本子扔在地上,用脚和一根树枝翻看。

原来女人在写日记。

几个老师在一旁帮马小眼分析,觉得这疯女人口音应该是南方口音,年龄在40岁左右,有一定的文化。对于这疯女人以后的安排,马小眼骑着摩托车走了,潇洒地在出校门的时候来了个漂亮的转弯。

要过年了,这个疯女人来得不是时候。

大家都提防疯女人不小心跑进院子,她有可能随时拿走院子里的东西。她一个疯婆子在过年拜祭祖先和神仙的时候,可是不受欢迎的。她大多时候在学校里,不知道在干些什么。离人很远,凡是接近她的人,都令她非常紧张,急了,抓起手里的或者地上的任何东西打人!

学生每次吃饭的时候,都留些吃的东西,给疯女人带去。从饮食习惯上看,疯女人喜欢吃辣的。村里人不喜欢吃辣,有一个学生家里炒菜辣椒放多了,夹在馒头里给疯女人,偶然发现她吃得很香。学生以后都给她带很辣的东西。

学校有吃的东西,也没有其他闲杂人,她也不乱跑,就在学校里写写画画。

有一次,语文老师竟然发现她在操场黑板上写英文,那个时候我们还没学英语,因此不知道她在写什么,还以为在写拼音。

语文老师说,这个女人不简单,在疯之前肯定读了不少书,是个有文化的人。

看着这个疯女人挺脏,她还知道打扮。每天在垃圾堆上翻东西,过年打扫屋子丢掉的东西,她都捡回来。其中有一把梳子,齿都快掉没了。她在头上梳,也不顾及梳子脏不脏。

虽然白天能够吃饱,但晚上零下十度她肯定受罪。不知道她知不知道冷热,在哪个地方度过漫漫寒冬。

担心是多余的,不知道从哪捡来的许多家具被她用来盖了一个小窝棚,就在学校里。本着她不伤人,见她可怜,才没有把她从学校赶走。

她没事就在学校溜达,有时候感觉她边走路边嘟囔,悄悄地稍微走近些一听,原来是在唱《流浪歌》。

她不到别的地方去,也没有人来找过她。

0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忙于磨坊营生的王哑巴出现在疯女人的窝棚旁边。

王哑巴的磨坊在学校的南边,更是在村子的角落。一个院子,两间房子,一台电磨是磨坊的全部。

王哑巴只会干,不会说,磨的一手好面粉。谁家的麦子不干,他会帮忙将麦子摊在院子里晾干再磨。新麦子下来要磨的麦子多了,一时磨不完,都是谁家的,他会标记清楚,从没有出过差错。磨完面粉的下脚料——麸皮也会清扫干净装进袋子里给主家。

大家本来以为,同是残疾,王哑巴有了善心。

疯女人和王哑巴走在一起的时候,居然像一对夫妻一样。

疯女人被王哑巴带到磨坊去了。学校里的窝棚被拆走了。自此以后,除了去王哑巴那里磨面粉,很少见到疯女人。

疯女人也不那么脏了,也不知道是王哑巴清洗打扮的,还是疯女人自己收拾的,显露出了真实的五官整齐的面容。

疯女人不讨厌王哑巴,王哑巴也舍得给疯女人花钱。谁还能说什么呢?

疯女人喜欢吃雪糕,经常去小卖部买雪糕。伸手钱一给,就俯下身子在冰柜里找喜欢的味道,也不知道找钱。雪糕拿在手里,马上打开,就一个人悄悄地蹲在墙角吃,吃得满嘴满手的奶油。

“还是有点傻哈!”小卖部打麻将的人说。

疯女人吃完就走,绝不逗留,直奔磨坊。

不懂事的小孩爱逗她,她也不跟着他们乱跑,最多是惹急了,突然发了疯地不顾腿不顾脚地疯跑回磨坊,跑着跑着衣服扣子掉了都不知道,回去王哑巴给缝呢!

王哑巴他妈雪莲不待见疯女人,说她年龄不小了,不能给她王家传宗接代,等于养个吃干饭的惹祸精!不准她登门。虽然疯女人疯是疯,还是可以跑腿拿取东西的,走路不知道累。王哑巴从不打发疯女人回家取东西,再忙都是自己取。离开磨坊一会时间,也交代她不能乱跑,疯女人能听懂似的努力点点头。

王哑巴每天回家吃饭,疯女人哆哆嗦嗦拉住王哑巴的衣角,会在门口害怕得不敢进去。王哑巴拉她,她屁股后垂,摇头晃脑,死活不进门,王哑巴就和她一块在门口吃饭。小饭桌支在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看了,都说王哑巴交了好运。

王哑巴拿着疯女人的日记让学校里的老师给疯女人起个名字。

老师翻看了一下日记,说日记本上没名字。不行就给她取一个名字。

凤琴,要不就叫凤琴吧!一双凤眼,还会唱歌。这名字合适。

04

女疯子凤琴在磨坊生活了几年,竟不那么疯了,也去小卖部买东西,当然还有雪糕,只是不蹲在墙角吃了。

不知道年龄几何的凤琴给王哑巴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望望。

王哑巴高兴得逢人就哇哇哇地边说边用手做抱孩子状比划。

人都说王哑巴心里清楚着哩!凤琴找个好男人!

雪莲让凤琴抱着孩子进了家门。

马小眼吃饱力足,瞪着大眼珠子拎着块磨石和杀猪刀进了磨坊后院的猪圈。

久闻磨坊的猪大膘肥,见过的人都说是好猪。可能是吃磨坊角落里积攒的的面粉、麸皮,也可能是喂猪等固定的活儿都是凤琴认真干的。肥猪都快传成精了。

马小眼也惊了一下,他没见过那么大的猪,更没杀过这么大的猪,像小牛犊一样。他见过最大的是养猪场用来配种的种猪,独享几十头乃至上百头母猪,吃得好,还有独立的活动场所,种猪大是大,但精瘦。这头猪是又大又肥,猪毛个个跟刺似的,尾巴卷着。听见有人靠近猪圈,哼哼哼地吼叫起来,声音沉闷得吓人。

吃满月酒的男女老少聚集在磨坊院子里。

马小眼把刀往腰里一别,轻盈地跳进猪圈,尽量不惊动猪。先张开双手,上半身不动脚下慢慢挪动。瞬间,动如脱兔,两只手抓住猪耳朵。其他几个帮忙的赶紧跳进猪圈。马小眼瞅准时机猛一使劲儿,把猪摔个趔趄。他摁住猪的脑袋和脖子,几个人用绳把猪脚捆起来。

马小眼名声不是吹的。一刀进去,脸盆紧跟着放在血柱处。猪血连连接了三大盆。

烫完皮毛,刮净剃亮,四五个壮汉把猪挂到架子上的时候,足足有两米高。别的猪都是闭着眼闭着嘴巴。这只猪张着大嘴眯缝着眼睛。

马小眼切豆腐一样快速将猪分解完毕。猪下水装满了四大盆,冒着热气。一群帮厨妇女上去抬着鲜肉去厨房了。

那会能把猪肉吃到饱真是了不起的事。王哑巴不会说话,他妈雪莲代劳。雪莲说:娃有了,媳妇也得认,一家人算是全了,吃,吃好!

人人都记得米粉肉、扣碗、卤大肠的味道。好猪配好屠夫,也让好厨师淋漓尽致地施展了手艺。

王哑巴的慷慨,加上凤琴能生能养关键是还无害。一下子让全村接受了凤琴。

05

一年后,王哑巴和凤琴的儿子望望过了一岁生日。发现这孩子不会走路,不能自己拿勺子吃饭,有点不对劲。但孩子小,他们总觉得会慢慢好起来。

果然,眼看同龄孩子都跑来跑去了,他们很担心自己的孩子。

王哑巴依然在磨坊干活,后院喂着几头猪。凤琴看着疯疯傻傻,抱孩子、喂孩子吃饭却细心又耐心。

得了空闲,两人带孩子坐长途车去大城市给孩子看病。

眼看,望望一岁一岁长大,本就以为围着孩子过一生。

两个男的来到了村子,找到了凤琴,要带她走。

王哑巴急得满脸大汗,在村里疯跑着,嚎叫着。

人群围住了磨坊。

“你们从哪里来的,人先别动!”

马小眼示意几个人把凤琴和孩子保护起来,王哑巴挡在母子前面。一副拼命的架势。

“你是管事的?这女人是我妹妹,我们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一个中年男人说。

“你们有啥证据证明?”马小眼问。

“证据暂时没有,我妹妹精神受刺激了。几年前跑出去了。”

另一个中年男人说。

“那人不能带走!”马小眼说。

“好,我们找警察把事情说清楚。”

两个人走的时候撂下句话。

06

警察拿出一张证明指着凤琴说:乡亲们,这个女人是这两位的亲妹子,什么理由也阻止不了人家兄妹相认哪!

她哥哥一边一个攥住她的胳膊倒拉着她进车门,凤琴极力摆脱,却无人敢拦阻。她哭喊:不不不……,她的孩子对着妈妈大哭着,新买的衣服被扯烂了。

王哑巴青筋暴起,嘴巴扭曲着,满脸愤怒,被村里几个人拦住,怕他接受不了,又怕他冲动生出别的事来,警察在旁边呢!

警车开走了,王哑巴急疯了,牛劲使出来挣脱阻挠,警车越开越快,他摔了个跟头,再也跟不上了。

王哑巴专门去乡里很多次,想要找回凤琴,他不会说话,也不会写字,派出所告诉他没事回家去,别耽误人家办公!

王哑巴跑到学校,比比划划让老师给他写了一个材料。意思是,凤琴到哪里去了,孩子大了,要找妈,想接凤琴回来。他当爹又当娘带着孩子!

去了太多次,乡里不管,他去县里,县里不管,他去市里。

村里人见他魔怔了,都说他为一个疯女人,他也快疯了。

王哑巴去学校为儿子请了假,后来带着儿子出门了,他儿子虽然不能走路,但是能明白他爸的意思,能替他爸说话哩!

王哑巴身高力壮背着他儿子,脖子上挂着他儿子写的纸板。进了城,他们跟不乞讨也不惹事。大多时候被一群人围着议论着。

他们白天到处跑,晚上就睡在运动馆外面的台阶上。知道他们故事的人都伸出援手。

一个记者看到了他们的情况,又从望望那里得到了一些了解。把这个故事搬到了晚报上。

市里派人来了解情况,承诺给他们解决。然后送他们回到了村里。

马小眼骑着摩托车从乡里取回了信访办的通知书。他捏着这一张纸,不知道该如何给王哑巴。

望望识字,望望念给王哑巴。

经调查,2005年市公安局无出警该村记录。

疯女人凤琴慢慢被人们遗忘了。

雪莲常常想念她的儿媳,尽管凤琴疯疯傻傻的,但突然离开,使得这个本就不完整的家更加残缺。

07

凤琴被“警察”带走后,人贩子给她灌了迷魂药,坐了几天的火车被卖给了一户山里人家。

凤琴这下真疯了,不是一点点失常,而是撕心裂肺地又痛又疯。

她现在的男人要退她给人贩子:太疯了,疯得不像话,不吃不喝,哭哭喊喊!

人贩子给他回话:她离开她孩子才又发疯了,不久就会好的。

凤琴到处找纸和笔,找不到就用石子在墙上刻:我要我的孩子。手被磕破了一次又一次。

她男人给她送饭的时候,她跪下说着哭着。拉住男人的衣襟求让她找她孩子,眼神里充满了渴求。

大概知道了买来的疯女人有一个不会走路的残疾儿子,男人心松动了,他怕这个女疯子再给他生一个那样的儿子。

他放了她,在她身上的衣服兜里缝了一个纸条,写着他的地址,要是疯女人再找不到那就是她的命。

08

凤琴从山村来到了城市。她到处着急地找孩子,见到十岁的孩子就去抱。被警察带进了派出所,后来又被送到精神病院。

凤琴关在精神病院不能找孩子很害怕。也不乱跑了,也不喊叫了。

过了段时间她家人通过福利系统的网站比对信息找到了她。把她送到了一家更好的精神病院。当然这一切,包括家人,她都认不出来。但她一直念叨着:

孩子,我的孩子……你帮我找孩子好不好……

她的家乡话,父母听懂了。

凤琴出院了,她感觉自己做了个梦,这个梦特别长,特别累。怎么折腾,梦也做不完,梦到她走很多地方,胡乱走,胡乱跑,饿了就吃,渴了找水喝。还梦到她有一个孩子,还有一个老实的男人。

她多次试图回到原来的梦里,却不能。她找不到梦里的地方,更找不到梦里的人。

她去过派出所,找过关于她的记录。她从记录中知道她疯了的时候找过孩子。孩子!她心头一惊,记忆里有扇沉重的门挡住了和过去的一切。

但她没有放弃,在地图上勾画出了许多可能的地方。她一一去找,每一次都失望而归,这成了她心头的结,父母理解她,鼓励她去找。

2012年,大量媒体转发了王哑巴和儿子的故事,纷纷为父子俩不离不弃的精神感动。志愿者加入了寻找的队伍。

凤琴在电视上看到了父子俩的报道,她一下子就推开了记忆之门,是的,儿子,是的,磨坊,是的,王哑巴……。

就在当时发现疯女人的那个季节,人们又看到了凤琴,和马小眼说话呢!

已经卸任书记的马小眼没认出眼前的女人是谁,即使凤琴说出她就是当时那个疯女人,他还是不敢认!这哪能跟那个疯疯癫癫,脏得不分年龄的精神病女人联系在一起呢!

凤琴说她经过治疗,已经不是疯子了,要带走她的孩子和丈夫。

磨坊关业了,荒草长上了屋顶。疯女人的故事常常被人念叨。

已经专职屠夫的马小眼说,疯女人因情所困,被情所伤,失心疯了,也不知道怎么流落到村子。后来被她家人治好了疯病,一个人风里雨里流浪了那么久。王哑巴是好人有好报。

可是以后去哪里磨面呢!谁有王哑巴的好手艺呢!

他还说,疯女人自己就是个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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