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爱美的女人一样，一遍又一遍，我站在所有能照出自己影子玻璃或镜子前端详过自己，不管是自信也好，自恋也罢，我都对自己目前的形象非常满意，甚至有些得意地想过：“一个明明已经39岁的中年女人，不算高挑，不算苗条，不算富有，不算美貌，可她怎么就能这么好看呢？”

一次又一次，我都感激岁月对我的厚道和馈赠，它给了我成熟、稳重、自信、书卷气，它没有让我发福、长斑、出太多皱纹。可每次还没等我好好地谢谢上苍，一个冷冷的声音都会从某个幽深的地方传来：“别得意太早了，小心会掉到那个深渊去。”这声音经常吓得我一身冷汗，甚至令我精神紧张夜不能寐。

                              ——写在开头

这个话题，实在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就从二胎说起吧！这两年，眼看着社区里的婴儿车越来越多，瞅着人家的漂亮女儿，心里也曾经有好多次蠢蠢欲动，可我最终选择不再生第二个孩子，尽管现在国家已经允许生了。

记忆里关于冬天的第一个镜头，是一大早醒来，我坐在爷爷家的床沿上，奶奶用棉絮包住我的小脚，然后给我穿上棉鞋。这时候，爸妈是经常逃亡在外的，因为那时候国家不允许生第二个孩子。

爸爸妈妈都说过，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很受重视的。我也对这些话深信不疑。可为什么有了我，他们还要接二连三生那么多孩子呢？从记事时候起，我身后就有了一个妹妹，8岁以后我再出门身后就有了两个妹妹，据小道消息说，外面还有我没见过面的妹妹.....12岁以前，我偏偏没有弟弟。

然后我就明白了，爸爸妈妈虽说爱我，可他们更爱男孩儿，有一个男孩儿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前面要我们这么多孩子，都是抱着要一个男孩子的希望要的，生下来是女孩儿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当我带着妹妹们出门，最不喜欢听见乡亲们说这样的话，他们的眼神或带着笑或带着怜悯：“XX（爸爸的名字）也是运气不好，一连生了这么多闺女，唉，真是可怜啊。”

小孩子们一群一群地在街上疯跑着玩，我带着妹妹们也欢天喜地参与其中，因为某些小摩擦小争吵，会突然有小伙伴笑着叫到：“他们家都是闺女，没有一个小子（男孩儿），哈哈哈......”

然后我们就红着脸低下了头，好像我们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我们是女孩子，因为我们的存在爸妈才遭罪，我们拖累了爸妈，我们不遭人待见（喜欢）。

爸爸的脾气越来越不好，他动不动在外面跟人家吵架，村里最不会说话的那个人（我情愿相信他是一时气急了才说的），在跟我父亲生气之后说道：“你厉害个啥呀！我家里三个儿子，就是死两个，我还比你多一个呢！你肯定是上辈子坏了良心，做了什么缺德的事儿了！才会遭到这样断子绝孙的报应!”这样的日子，爸爸回到家里难免拿我们出气，面对父亲的怒骂，一群孩子噤若寒蝉，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有个跟父亲关系好一点的人，他和颜悦色地劝我爸爸说：“哥，别生气，人家为啥要看得起你呢，要儿你没儿，要钱你没钱......”

孩子多，又没有家底儿，日子自然很难过。妈妈也没有时间和精力细心照看每一个孩子，只有到过年的时候，她才会给我们添一件新衣。已经有的衣服会一直穿一直穿，老大穿了老二穿，穿外面小了就贴身穿。那一回，我记不清自己有多久没换最里面那一件贴身穿的衣服，突然间觉得身上好痒，脱下来看，发现衣服里边的褶皱处都是虱子，还有一串一串的虱子卵......

身上长也就罢了，头上也有好多，以至于睡梦中我把头皮都抓破了，后来破了的头皮成了疮，流出恶臭的浓水，爸妈终于看到了，他们选择了一种最简单的方法，直接让剃头的剃光了我的头发，涂上药膏。做为一个从小爱美的人，我的心里好难受啊......

我的小姨，我那不识字却心灵手巧的小姨，她大概觉得我一个女孩子光着头实在太难看了，就用毛线勾了一个帽子给我，我天天戴着它出门。

那顶正红色的帽子确实漂亮，以至于很多爱好手工的妙龄大姑娘会走到我身边，说这小妞儿的帽子真好看，让我看看是咋勾出来的。每次她们都不经过我的允许，顺手就摘下了那顶帽子，于是我的光头和头上的疮疤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每次，她们都很意外，会禁不住笑出声来，周围也会传来一阵阵哄笑声，我佩服自己那时候竟然不哭，尽管心里很难过 ，可我会跟着他们一起笑，大概那时候除了笑笑，我也别无它法。

上学识字了，会看到周围的墙上都是关于“一对夫妻只生一个孩子”的宣传。图片上会有一对儿年轻的夫妻，他们面前会有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儿，一家三口露出幸福快乐的笑容。

我跑回家做爸爸妈妈的思想工作，劝他们不要再生孩子了，我和妹妹们将来一定会养他们的。爸妈也就一笑了之。很显然我的说教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因为后来我们终于有了一个弟弟。

我们家终于有了一个男孩儿，相关的部门也终于不再对我们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很快在某个没有一丝征兆和预感的夜晚，一帮公务人员闯进了我们家。“叫嚣乎东西，隳突乎南北。”我一直没忘记当时那一群人进我们家的情景。他们要妈妈带着弟弟跟他们走，让爸爸多少天内凑齐钱交上超生的罚款。

爸爸不停地来回走动，拿出香烟，说好话应付他们，声音很高，希望他们能多给几分钟时间，让妈妈收拾一下东西。

很显然，父亲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有点手足无措，我从来没见他那么低声下气的跟人家说好话。我们姐妹几个都很紧张，不敢吭声，周围的乡亲也都知道了我们家的事，他们偷偷地关注我们这边的情况，我心里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堪。

妈妈和弟弟在监狱里住了好久才回家。这件事又一次让我觉得，是我不好，如果我是男孩子，爸妈就不用生那么多孩子，妈妈就不用进监狱。

读书时候，我们家的孩子成绩都好，处处喜欢超过人家。

工作了，在公办单位时候我年年都是优秀教师。我喜欢讲台，喜欢被孩子们尊重的快乐。

成家了，老公长得帅，我很开心，因为不用因为这个被人看不起。

有儿子了，我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用再走爸妈走过的老路。

读研了，终于拿到高学历了。买房了买车了。开公司了坐奔驰了。按说，我应该越来越开心，越来越快乐。我也常常表现出我很快乐的样子。

我不断地发朋友圈，展示我的生活，我的状态有多好，我以为，时间久了，我就真的会变得快乐了。

可一次又一次，当周围的人有意或者无意地摘下那漂亮的帽子，会看到我仍然是那个贫穷、弱小，自卑、丑陋、害怕被人嘲笑和嫌弃的小女孩儿。

老公很爱我，但是因为他的语言经常充满了指责和嫌弃，我们一次又一次地发生争吵。最听不得他说，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什么原始学历，每当这些时候，我都忍不住泪如雨下。

回家看望年迈的奶奶，给她零花钱，她无意中笑道：“小时候跟着我那么磕碜，跟个小猫小狗一样顺带养着，都不知道能否养得活，没想到长大了这么好看，还会赚钱了......”我的内心马上就起了狂风暴雨。

最近的8年时间，自己创业开公司前我换了好几份工作。刚开始并没有想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让干的好好的我说辞职就辞职了。

记得在某东方工作时候，那个主管说：“我们的城市总校长跟你同龄，你却还在这个位置，你就不想想是什么原因吗？”然后我就走了。

还记得有一次面试，那个领导说：“我们俩同龄，你看，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花园洋房，你却还在找工作，你就不是想想什么原因吗？”然后我就不考虑那份工作了。

还记得那一份工作，我特意收起了自己的锋芒，放下自己所谓的自尊，力争跟那个女上司搞好关系，结果那个上司说：“你不要这样，你越这样，我越觉得看不上......”然后我就觉得没有干下去的必要了。

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我为什么要生二胎？生个男孩儿多买一套房吗？我帮妈妈看大两个妹妹，女孩儿的一笑一颦我都见过了，再生个女孩儿让她来这个世界上被人嫌弃吗？

有多少人羡慕过我，觉得我勇敢自信成熟。

这些时候，只有我自己知道，摘下那漂亮的帽子，我的心里，一直有一个黑洞在，里面住着自卑，害怕被嫌弃，里面住着“我不够好”。那里布满灰尘长满了蜘蛛网，在外面的世界看起来一片灿烂的时刻，在每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在每一段云淡风轻的岁月里，它仍然在呼呼地刮着冷风，有摇摇欲坠的砖头和将要倒塌的椽梁在不停地“吱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