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两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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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之前的约定,在周末给妈打过去电话,和她聊了会儿。

她说他们俩都好。然后说爸爸这几天可听话了,晚上不再总是出被窝在马桶上枯坐着。

妈妈说自从他听二姐夫说他们又要涨工资了还会补工资,爸爸可高兴了,对妈说他必须好好活着,拿到补发的工资。

这可爱的贪心老头儿!

我说我几天前的日记还写到多渴望爸爸妈妈永远健康,还有足足的劲头儿呵斥我们,那样说明你们还年富力强。

妈说:“是啊,你还记得吗?埋了你奶奶那天晚上,你爸爸在墙角一个人呆着,我走过去看他哗哗地流着泪,跟我说‘我没妈了!’就着这句话,我一下也想起我妈来,就跟着他啼哭了一个够。”后来,她再一次和我说起她曾经给姥爷两块钱,她又要回来的往事。

有一年(大约是一九八几年吧,妈妈那时大约像我这种年纪,或者还大几岁。那几年,爸爸和我们姐妹几个在家不停地买花生剥花生,爸爸炒制成五香花生米,妈妈就和同村的人搭伴,去山西各个城市卖花生米),她背着两包花生米去大同卖。那天下火车到了一个剧院门口,正赶上剧院临开场前,呼啦啦进剧院的人特别多,她就打开包摆在那里门口开了张。都没用秤,抓一把两毛钱抓一把两毛钱,两包花生米没挪地儿就卖完了。钱都没有数,她就扒运煤火车第二天赶回家来。

回来那天正好是二月初八,临村有庙会,我姥爷来了。姥爷最爱看河北梆子戏。出门前,妈给了姥爷两块钱,说如果他们走散了让姥爷中午自己买炸果子和豆腐脑吃。结果到了饭点,她和爸爸又碰上了姥爷,然后姥爷和他们一起吃了火烧夹肠和豆腐脑,姥爷就没花那两块钱。

等晚上姥爷看完戏回来,妈说留他住下他说不住就要走。然后妈就跟姥爷说:“爸爸,那两块钱你也没花,把钱还给我吧。”她说姥爷二话没说,哆哆嗦嗦一层一层撩起衣服前襟,从内衣的侧兜里把那张皱巴巴的绿色钱票拿出来递到她的手上。等头睡觉,妈跟爸爸说起这件事,她还觉得自己做得没什么不好:“他不是跟我们一起吃的饭吗?他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妈说当时不论爸爸怎么说她不该这样做,她也没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什么不妥。她总是说:我买盐的钱还老是断呢!

妈说好些年了,尤其是在姥爷去世后,每次她想到这件事就特别后悔。姥姥死的特别早,姥爷又做爹又做娘,养大她们几个多难啊!他一辈子贫苦而勤俭,只靠着特别爱干净爱整洁,才维持着自己外表的尊严——我的印象中,姥爷永远是一件中襟的浅灰色布袄,永远干净利落,永远微微笑着,一个超级和蔼可亲的小老头儿。

妈说:“我每次想起来这件事,就自己批判自己一回,再落一些眼泪。心里怎么也不明白,当初那么做的自己。”我听着妈妈说这样的往事,也不由地鼻子发酸。

这就是那句“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妈妈的懊悔是做人的基本常理。但有时候,我们在生活面前就是会选择自私,选择优先考虑自己的孩子,而忽略掉曾经毫无保留为我们的生命存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为我们曾经无私付出的父母双亲。

在那么做时,我们往往想不到未来,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为此付出什么样的精神代价和承受什么样的心理煎熬,以及那个无法形容和搁置的沉重的悔悟。

我只得劝慰妈妈说:“您那全是因为要养育我们这一群孩子呀!那么困难,爸爸和你还有我们都吃不饱穿不暖,买盐的钱都没有。不怨你,不要自责了。姥爷永远不会怨你的。”提起盐,妈又说:“现在,当年你三姐到处借盐用的那个小瓶盖,你爸爸还宝贝一样留着呢。把它锁在一个皮箱里,有时候我们俩没事就拿出来那些旧物,一一摸索出它们里边的那些事儿。那时候你三姐拿着那个小瓶盖这家借,那家借,到处去借盐。后来,她到人家门口站会儿就回家,说人家也说没有了。她是借怕了——总是去借,就没有过让她去还人家的时候。那时候,鸡下了一个鸡蛋,就把它拿到商店,一上称值八分钱,就换八分钱的盐,值九分钱,就立时换九分钱的盐。”我的眼泪没办法成功咽回去了。

妈妈和爸爸带着我们五六个孩子,那么多年,过的都是那种捉襟见肘的生活,怎怨得妈妈对她自己的老爸爸吝啬呢?她是穷得什么也顾不得了!

用这样的镜子反照我自己,同样的吝啬我也是有的。

未必是给老人的再要回来——他们也都好过了,也不需要我给他们钱。但是每次回家,给他们买东西我都没有特别的大方花费过,我也总是先考虑自己的收入支出,先考虑自己的孩子。

其实不用说,我现在的日子得比当年爸爸妈妈好过多少倍呀!关键是——父母的位置几乎永远排在自己孩子的后边。

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又有多少人和我不一样?记得爸爸曾经说过:“天下老的永远为小的,天下没有小的永远为老的。”这不是生活的真理,但这是生活本身。                          写于2014/12/06


前几天回老家给爸爸上坟,姐姐从手机里分享了一张我姥爷年轻时候的照片,她是从表弟的朋友圈截下的图。忽然想起来我写的这篇杂记。

在我的记忆里,只有姥爷年老时候的样子——一个干净利落、和气爱笑的小老头儿。不曾想他年轻时候也穿过雪白的长衫,很有文人气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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