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个夏天要过去了,香椿芽长成了结实的枝干。包谷在地里成群地长着最后的须。包谷六个一对,结发相连,搭在屋檐下电线吊着的竹竿上。张文根收着大场上晒黄的苞谷壳子和包谷须,塞在在楼梯下的柴堆里用来引火。柿子砸在蓝色铁皮做的房顶上,响声打断了张文根的发呆,然后他突然想到刚打的青核桃还没裂核。
1990年,两个儿子,文根考上了西安的一所理工大学。小弟弟文朝读小学,二弟弟文舜读初中,他听人说上学花钱画的厉害,家里还有两个弟弟,就没再读了,回家在河里用电打小鱼,卖到县上的饭店里。后来省上出了规定,严禁毒鱼电鱼,要保护生态。文根就每天夜里一两点偷偷去电鱼。
又是个冬天,小张伟穿着棕色竖条纹的裤子,走路让两边的裤子贴的很近,发出震震摩擦声。在太阳下面学着《小龙人》,用嘴喷出很多雾气,然后神气好一阵子。
那天中午,小张伟从家出去了,走在那座由各种管子搭成的桥上,他看着天花板上凌乱的管子和电线,想起他爸爸以前用黑色毛毡把各种水管裹着,电线也曾被缠的很整齐。他走进一间宽敞的房子,那一堆堆木屑在桌脚堆着,他听人说这叫“锯沫子”。空气主要是木头屑味的,万能胶的熏味也弥漫着,太阳从一个窗子照进来,明亮又巨大的方形光柱横挡在屋子里,人们却任意穿行。
小张伟的爸爸张文舜从房子一角看着他,在光柱里,小张伟的鼻子很高,但上嘴唇和鼻子一样高,他总觉得嘴唇比鼻子高就算长的傻乎乎的,并不是很好看。他是个不太会颔首的小男孩,他也不明白“颔首”的意思,有一颗门牙向前突着,和他爸爸那颗牙的方向相反。
张文舜笑着,拍了拍身上的灰,说她妈成娟去买菜了,一会儿就回家。
中午太热,工人们都坐在安了台锯的长桌上。张文舜的工友方三拿出个方方的玩意儿,上面的按键都有着突出的数字和符号,然后在桌子上震动,方三说这是个“会跳舞”的手机,张文舜也凑过来,看了几眼那立着震动的手机,自己也震了一下,但他皱了皱眉毛,躲开众人的目光,抿着嘴走开了。张文每看到这些工人去打台球、吃烧烤、买很贵的产品,都有点不开心,他觉得好不容易到能挣钱时代了,为什么。
这是他们一家在商州的最后一天了,他们照常吃着饭,也没跟别人聚餐。张文舜虽然抽点烟,但基本上不出去喝酒,也很少买贵的东西。
这天的下午,他们去了莲湖公园的人行街。小张伟在这儿邂逅了人生的第一个女孩。那个姑娘,扎着两个小辫子,从脚到头的长度有60厘米,在商州的人行街上撒着欢儿到处跑,然后和小张伟偶遇,相互凝视,然后就拉在一起了,两个小手被太阳照着,影子在地上拖着,小女孩高一点,两边的父母相觑一笑,赶忙去拉,扯了扯,好不容易拉开了。回忆起来,这应该是他这二十年间来仅有的一次拉女孩儿的手。
就像偶遇这个女孩一样,他们一家偶遇了商州,偶遇了一个个冬天。太阳照着那条掉了点漆栏杆,小张伟想到另一个冬天,自己穿着小黑皮鞋和姐姐、爸妈挡在掉漆的那个栏杆前,照了一张相。
但他们明天就走了,不会再回到这里了,小张伟那时还不认识“生活”这个词,他爸妈也不清楚以后会不会变成新的生活。
第二天他们坐了四个小时的班车,回到老家,一个叫年坪的村子。他父母这些年存了些钱,想在家旁边办个小厂做家具,再办个小店卖家具。
他们回到自己的家,张文舜的哥哥文阳和弟弟文武,还有成娟帮着收拾了很多东西,还把麦子割了。张文舜和哥哥早早的分家了,但他们房子还没建好,哥俩为了房子间的“大长”一直在暗地进行着“冷战”,都不想扯破脸,就一直沉默着。
这几天文朝的媳妇儿天天在家骂他,说他怂货,败家子。声音很容易传到文舜家里。
文舜看着那两间平房,曾经那里有两个班的学生,自己也在里面上过初中。他去了河边,想到了那年发大水,冲走了几所房子和里面的人,想到了另外几个人淹死在那个水潭。但这些对他来说不重要。他哥俩的房子间有一条很深的沟,沟里种了几棵树。
那是个早晨,张文舜因为几块瓷砖和他哥哥吵起来了。
(那树被文山砍了,那条沟被土填上了。文山感觉到填了这条沟,其实一条更大的沟出现在“60里公路之间。)
2020年,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劳动者已经步入老年,这些人年轻时将全部的汗水倾洒在自己的家庭,全部的精力付出在整个社会,现代的城市有多么繁华,他们就流了多少汗水。
和这个年代大多数进城务工的人们一样,张文舜的家也变成了老家,而张伟会拥有一个家和一个不同于文秀的童年。
张文舜不再给人打工做木活了,自己开了家具工坊,在一家妇幼保健院的楼下租了一间七十平米的房子,卖起了家具,叫《银杏家具》。那些人和他父亲一样,是从农村到这个小县城的,他们总把“找工作”叫“找活”,但张文舜不愿意这么叫。在每年秋天,他们回杏坪割麦子,每年割麦子还能遇上很多小时候的人。
这些人是进城里的代表,在大一点的地方买了房子,他们最后都有了自己的房子。有了一套在别人屋后的房子,但花了二十年。
小张伟的妈妈成娟在文舜的说教下也喊着“分床”,说他都8岁了,得让小张伟一个人睡,他半夜在堂屋脱了拖鞋,用那无声的步伐推开爸妈房间的门,偷偷掀开成娟的被褥,钻到她怀里,成娟一摸到他,就轻声说让他别乱动,他爸会醒,第二天早上文舜也不说什么。虽然好几次成功,但第二天又被骂的服服帖帖,去的频率虽然减少了,但一直没断。文舜终于狠下心拴上了门。张伟就在门口无声的哭。这时他却忘记客厅的无头女鬼了。他姐姐问他,没有头怎么知道那鬼是女的,小张伟异常平和的说:你以为所有女的都和你一样没有胸?然后姐姐就一个断掌打到小张伟的背上。
他每次的阅读题都偷偷绕过,也不好好写个字,他妈妈还总说那是他三年级把手摔断导致的。
他初中在手臂上写着些字,打篮球的时候那些字反光的油墨,在太阳下闪着。
“人们总觉得有钱的别人是自己。
这个时代里,写作不应是每个人都比较擅长的事情吗?
”
他的妈妈不太会认字,喝安慕希都拿剪子把盒子剪开,拿勺子把最后的酸奶挖出来。
电钻顶着螺丝,螺丝旋进木板,电钻和木板同时震动的嗡嗡声在他耳朵里似乎已经不是噪音。这声音像玻璃上的一块小刮痕,必须对它视而不见,否则一定会崩溃。
烧包谷在张伟眼里,是半生不熟的,那包谷粒的最外面,沾着碳火的灰和玉米糊后的黑碳,那黑色总让他想起癌症。但张文舜那么喜欢吃玉米,烧包谷是张文舜小时候吃到的最奢嗜的食物,能让他获得这烤玉米之外的满足,让他忘记那些遥远的日子:那掌心大的小碗,盛一碗包谷米,煮一锅稀糊汤在分给五个人,还是掌心大一天一顿。有一年野菜都长不出来,别说酸菜了。
“小伟上面一颗门牙断了一半,一直用树脂填着,但总也不牢固,稍微磕碰就松动了,常常要去拿树脂胶粘回去。
昨天晚上,他翻了个身,那颗门牙刚好碰在架子床边的铁管子上,他拿舌头顶了顶,发现那颗门牙就松动了,但还没掉出去。
第二天早上,他上铺突发好心给他一个的苹果,早上又正好饿。
他只敢用下面的牙齿去咬,因为担心上面的门牙真的掉了插在苹果里。
他牙齿松动后,就不愿意说话,担心说话说着,牙齿就会喷出去,那可真是满地找牙的场景。
还好他一直用舌头把那牙齿稳住,直到中午请假出了校门,粘好了牙齿。
张伟撑开从小用到大的那把伞,伞上左右用红色的字样印着陕西一银行和它的联系电话,这让他想起自己家里许许多多的保温杯,文瞬每次存定期,银行就会送带字的保温杯。
穿着耐克高帮鞋的残疾年轻人,右脚只有脚尖能挨着地,左脚一瘸一拐地走在盖着高层的工地边上。
打扫卫生的阿姨,用可乐的盖子,盖在大瓶雪碧上,来宿舍边每天洒水。
秀儿对张伟说:“你俩离那么远,如果我们不在了,你们姐弟俩人是不是,再也不联系了。”
张伟说:“杨絮和柳絮在另一个世界会是伴侣?他们这么这么像”
宿管的阿姨在努力读专科,也让关系好的学生帮她做着题,学遥感的研究生,转学了机器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