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锄时节,也就是向村里人宣布农忙已告一段落,在等待秋天的这段嫣红骇绿的日子里。
一门心思盯着庄稼苗的眼睛,可以桀骜不驯地看看蓝天白云,谁说庄稼汉就只盲目地信仰泥土,而不注重提升自己的灵魂呢。
浪漫在这个时候总是浓郁得如蜂蜜一样化不开。野花随处可见,白杨树虽憨,却有着金子一样闪光的树叶。
二驴子盼挂锄盼得比过大年还殷切,过年有什么呢,不就吃几顿好吃的,放放鞭炮,天死冷的,出了屋就冻得脸上挂霜,不是大侠也整个白眉大侠。
可现在呢,想干啥就干啥,想打鱼就去拿网。想抓虾拿个笊篱就行。菜园里的黄瓜也翠绿欲滴的,西红柿还花着脸儿,朝着太阳那面已经红了,茄子闪着紫色的亮光,迷人又安逸。
这天,二驴子吃过晚饭,就去柴垛抱了一抱玉米秸放到外屋的火房里,给媳妇准备明天早晨做饭用的。
一家六口的饭菜都是媳妇一个人做,爹妈的身体都不好,媳妇把家务都包揽了,二驴子不忙的时候就帮翠莲抱抱柴禾,烧烧火。
三岁的儿子正蹀躞着跟在媳妇翠莲的屁股后,翠莲正忙着收拾碗筷儿,这孩子呢,一会儿抱抱翠莲的腿,一会儿又要翠莲手里正在洗的勺子,翠莲不耐烦地吆喝孩子:去去去,这个碍事儿。
二驴子看着有意思,就一把拽过儿子,举过头顶,抛一下又接住,把柱子逗得咯咯直乐。
这时翠莲已收拾好了厨房,二驴子把柱子递给她,说:"这天还大亮呢,我去东边河套那里撒两网去,明天早晨咱们吃鱼酱。"
说着就去拿晒在鸡架上的鱼网。翠莲抱着孩子也跟了出来,她望了望天儿,看见东北面有块乌云正急急滚来,明亮的天空也似乎蒙上了一层灰尘。
就对二驴子说:"柱子他爸,我看这天要下雨,别去了,弄得湿了吧唧地。"
"没事儿的,就是一会儿下雨,河边离家这么近,几步就到家了,我这么壮的体格子,从来就没感冒过。"
二驴子挺豪迈地拍了拍结实的胸脯子。一手背着鱼网,一手提着鱼篓遽然向河边走去。翠莲抱着孩子回了屋。
二驴子把那只停在背风港里的小船弄到河里,他农闲时经常打鱼,水性极好,鱼打得也精,他知道哪里藏的鱼多,哪里的鱼少,看水面的波纹就能看出来。
他划着小船在水面上逡巡着,把网向空中一抛,瞬间就落进水里,往出用力一拽,大鱼小鱼虾米就网来了。
几网下去,已有半鱼篓了,二驴子看着鱼篓里活蹦乱跳的鱼,心里这个喜,打算把鱼篓装满就回家。
一道灿明的闪电顿时照亮了已显黯淡的河面,河边的芦苇发出沙啦沙啦的响声,几只水鸟离奇的叫声瘆得头皮发麻。
二驴子收了最后一网,虽然这网只有几条小鱼小虾,鱼篓还差点儿没有满,他还是决定收网回家。
刚才的闪电是一场大雨的前奏,他知道雨马上就要来了,所以划着船向岸边靠去。
他把小船的锚抛在原来的背风港口,就背着鱼网,提着雨篓上了岸。
这时他看到天空越来越暗,乌云就像天方夜谭里冒出的魔鬼,带着一身的黑烟,冲着他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僵尸一样的獠牙。
他感到身上冷得发抖,他害怕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又一道乖戾的闪电划过,二驴子的心一抖,随即传来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霹雳,一股邪恶的电流就穿透他的身体,二驴子还没来得及思想,就永远地倒在了他心爱的河边。
放羊晚归的王小在河边发现了二驴子,上前一探鼻息,已经没有气儿了。吓得把羊也扔河边了,一边跑一边喊:"快来人啊!二驴子死了……"
翠莲听到外面有喊声,抱着柱子就出了家门,王小上气不接下气地,连话也说不利索了。
就拽着翠莲的衣角往河边跑,连跑带颠地到了河边,当翠莲看到二驴子时,人已经没有一点活气儿了。
只见二驴子呈痉挛状卧在芦苇棵里,拨开头顶上的头发能看到一个洞,四周的头发都烧焦了,一只鞋的底下也出现了一个与头顶相同的洞。
身边的鱼篓倾倒着,有的鱼还在他的身边扑楞,跳跃着。翠莲哭得肝肠寸断,哭得草棵里的杜鹃都泣了血。
她嚎着叫着,死死抱着二驴子的尸体不松手:"二驴子——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和孩子吧,我们等着你打回鱼来,吃鱼酱呢,你咋就说话不算话呢,就躺到这里放赖了呢。"
"刚结婚的时候总耍毛驴子脾气,一不对劲儿就尥蹶子,现在也知道体贴我了,一有空儿就帮我做家务。"
"你大哥才走三年啊,他扔下我走了,你也扔下我走了,刚刚还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咋说没就没了呢。"
"老天爷呀,你咋不睁睁眼呢,二驴子没干缺德的事儿啊!"
翠莲一边哭一边抱着二驴子摇啊摇,可二驴子就像面条似的,没有了一丝反应。
这时的天空竟然诡异地出现了晚霞,雨也一滴都没下。
二驴子的爹妈都来了,哭得昏死在河边,还有一个七八岁的男孩抱着柱子,也一个劲地哭喊:"二叔啊,你咋也去了呢,我爸才死三年啊!让我们可咋活呀……"
这家人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声声的呼唤,那种砉然断裂的哀痛,却再也无法让二驴子睁开那双只有二十三岁的眼睛。
二驴子就这样走了,去天堂里与三年前得猩红热而死的大哥关义团聚去了。
二驴子的爹娘在三年的时间里痛失仅有的两个爱子,泪都哭得没有了一滴。
眼底就像干涸的河床,挤不出一滴水来,头发在一夜之间全白了,只是干嚎,一边嚎一边叨叨:"二驴子呀,你咋就这么走了呢,咱们没做逆天的事儿啊,咋就遭了雷劈呀!"
话说二驴子的媳妇翠莲其实就是他的亲嫂子,他大哥关义得猩红热死后,他爹妈舍不得他大哥扔下的孩子,害怕孙子跟着翠莲改嫁去了别人家遭罪受气。
再说翠莲要长相有长相,说话办事干净利索,庄稼院儿里的活儿跟男人有得一拼,针线活儿也做得板板正正的,真可谓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
翠莲对两个老人一直很孝顺,家务活儿都包在她一个人身上。两个老人对这个大儿媳妇是喜欢得不得了。逢人便夸翠莲贤惠。
大儿子死后,两个老人除了害怕孙子跟他妈改嫁受气外,也是舍不得这个儿媳妇,肥水不流外人田。
就找人撮合自己的小儿子娶了大他好几岁的嫂子,这样大孙子还在自己家里,而且他二叔也跟自己的爸爸差不多。
其实二驴子刚开始是不同意的,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还没开始恋爱呢,就让他娶自己的嫂子,他心里总是别扭。
后来就渐渐地接受了这样的现实。嫂子翠莲成了他的媳妇。
整个张家店因二驴子被雷劈而成了一锅沸腾的开水,煮得人们的心跳跃着,这是他们在诅咒里抓住的唯一真理。
多少年了,这个静得除了鸡鸭鹅狗经常亮一亮嗓子外,就是搭台子来唱二人转的了。
而这件事儿是惊了天的动了地的。村子人关注的不是二驴子年纪轻轻的就死了,而是他怎么遭的雷劈。
因为张家店这个村子从建村起就没有被雷劈死的。虽然看哪个人坏事做多了或是缺德带冒烟儿的,谁逮着都骂一句:"早晚让雷劈死!"
每每这样的诅咒都落了空,而二驴子的死却验证了人们半信半疑的传说,雷神真的存在,遭了雷劈的必是大逆不道,十恶不赦之人。
虽然已到了庄稼快收割的日子,村里人的心却没放在庄稼上,他们在探讨老关家一家人的前世今生,都做过怎样的阴损事儿,以至于老天爷都发了怒,动用了雷神来处置二驴子这个恶人。
于是首先想到二驴子的父母,平时看着二驴子的爹关老蔫,一杠子压不出个屁来的,推倒了都不起来的主,找不出哪年哪月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
所以就找老关家的祖宗八代,也没有什么劣迹。于是就说关老蔫这辈子是没做过坏事儿,肯定是前辈子造了孽,这辈子让他儿子来偿还,而且三年当中就还了两个儿子。
有的人说关义虽然也二十多岁就得病死了,但吃五谷杂粮谁不生病,谁不死呢?
而二驴子不同,二驴子没病没灾儿的,就咔嚓一下被雷劈死了,这是二驴子自己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儿。
老天爷是不放过恶人的,有人又说了,二驴子虽然有点儿毛驴脾气,但在村里人缘也是极好的,称得上忠厚老实。
最后村里人终于通过一致的表决,认为是翠莲的事儿,一女嫁哥俩个,把哥俩个都克死了,命硬!
又说老嫂倍母,二驴子却大逆不道娶了自己的嫂子,天理难容。而关老蔫老两口的糊涂之处就在于,让小儿子娶了大儿媳妇。
秋收真的到了,翠莲忍着哀痛,挥镰在金色的田野上,她的两个丈夫一对亲兄弟都成了另一个世界里的鬼魂。
该怨谁呢,她看了看天,天也蓝,云也白。风来了又走,刮来刮去都是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