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柳哨并不姓柳,而叫刘金成。
柳哨一直以卖柳条编织的物品为生。我们放学的时候常常看到他挑着大大小小的篮子往家赶。那些篮子大的套着小的,前面一摞,后面一摞,有时多,有时少,少的时候篮子往往盛着些蔬菜。他一边走一边嘴里含着柳哨吹着清亮的哨音,两个腮时鼓时塌,哨音也变幻多端,有时有曲调,有时没调子,却可以发出各式各样的鸟叫。看到我们,柳哨往往会停下来。在篮子里抓一把,手里便会多出几个柳哨,示意我们去取。熟悉他的孩子会上跟前叫声伯伯好,然后拿了哨子跑掉。背后依然会称呼他柳哨。不熟悉的不会上前,却会边走边回头看,柳哨也不以为意,挑起担子继续往回走。
早先的时候我也会从他那里拿哨子吹的,但后来母亲说柳哨痨病,会传染的。因为害怕挨打和打针,便不再去取。后来这事传开了,去他手里拿哨子的越来越少。以至于柳哨再拿出哨子的时候常常说:我没有沾嘴的,你们放心。可我们依然不会去取。
不过我们小孩子依然会说起他做的哨子,因为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做出的哨子可以发很多音节,如果按照他教的办法,我们可以用哨子发出大黑的叫声。大黑是我们当地人的叫法,学名应该叫野山雀。
柳哨一直是单身。听老人说他随父亲在我们这里落户,据说他的父亲是国民党的逃兵,在解放后的运动中受到打击,走失了。母亲劳累过度,没几年也没了。柳哨因为跟人争执,失手伤了人,做了几年牢,出来的时候腿就跛了。也有人说坐牢之前他就瘸了。柳哨原来就住的公房,出狱的时候街道上又重新给安排的屋子。
改革开放以后,柳哨的春天也来了。因为他的柳编细致精巧,结实耐用,附近集市的人都知道,名声渐渐传开了,居然有人来学习。柳哨便租了学校旁边的一间屋子来带徒弟。有时我路过那儿,会特意看上几眼。有一次看到柳哨用嘴含着柳条的一头,教学生从中间往两边搓,给柳条去皮。其实柳条去皮容易,但要搓下来的柳皮完整却很难,可柳哨去除的柳皮却比较完整,而且他会把除下来的柳皮剪成段做成哨子,在卖柳编的时候用来哄看热闹的孩子。有人说柳哨是家传的技艺,所以去柳皮又快又好,也有人说柳哨泡柳条的水有学问,所以柳条好去皮。我比较相信后一种说法,因为有朋友看到柳哨往水里加白色的粉末。
有一年暑假,我和同学出去路过柳哨门口,看到有人扎棚子,进进出出的人很多,才知道柳哨要结婚了。小孩子爱凑热闹,结婚当天我们几个伙伴特意跑到他那里,一个因为好奇,最主要的还是有糖吃。大体的景象早就忘了,只记得当时有人让柳哨抱着新媳妇进门,新媳妇不让,说柳哨腿脚不好。然后人群里就起哄,有人说:“还没过门呢,柳哨说不行才行。”急得新媳妇从口袋里掏出红本,举着说:“我们领证了,这家我就做一半主。”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自从柳哨结婚以后,赶集卖柳编的事情便是由他媳妇来干了。有一次赶集,我看见柳哨媳妇在那儿摆摊,有个篮子里专门放着做好的哨子,旁边写着哨子一分一个,才知道哨子不再是赠送的了。
从大人的谈话中偶尔得知,柳哨娶的是个寡妇,不过孩子没有跟着她。可柳哨跟他媳妇一直没有孩子,有人说他媳妇不想要,也有人说柳哨的身体受过伤,没法生。我想,柳哨悲剧性的结尾,也和他没有孩子有关。
因为上学的缘故,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在家,有一年过年回家,赶集的时候想买几个精致的柳编带回宿舍用,找了好久没有看到柳哨的摊位,去他家的时候发现已经换了住户,才知道柳哨已经去世了。据说他媳妇瞒着柳哨把钱都给儿子买房结婚了,柳哨知道后打了他媳妇,没想到让那个儿子知道了,找上门又把柳哨打了一顿,柳哨旧疾复发,没多久就死了。她媳妇在附近野坡上草草埋了柳哨,连块碑也没树,收拾东西就搬走了。
我有事会想起柳哨,想他这一生,命运似乎掌握在他手里,又似乎掌握在别人手里,命运的走向似乎一开始就有预示,只是他当时无法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