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一

     “瞧这天儿阴的,就知道非得下雨。”

      高跟鞋发出的咯噔咯噔的声响,与编辑部永不停息的翻阅纸张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陶夭寻着声音抬头,望见社论编辑桥七在办公桌与玻璃隔板之间穿梭,身影若隐若现。

        陶夭把椅子转向身后,看着小雨不甚绵密地沾在玻璃上,没有声响,只留下长针似的身影。

      “春天也按捺不住寂寞了么?”

       陶夭苦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按动着手里的圆珠笔,又把椅子转了回去,争取在下班前完成下期报刊的初次排版,好方便明天的工作。

      “夭儿,你说这小雨连下了几天,也真够闹心的。打伞显得多余,不打伞吧,还没等踏出报社大门,身上就潮湿的不成样子,给人落下个衣冠不整的坏印象。”

        咯噔声在陶夭对面儿的办公桌前尽了,桥七把包随手甩在办公桌上,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边发牢骚边用手打理湿漉漉的头发。

       桥七真是桥七啊,心直口快的性子永远也不会变。

       陶夭顿了几秒,按动了两下手中的圆珠笔,才从嘴里吐出“嗯,是啊”这样让桥七不很满意的应答。

       桥七又不叫桥七,这个名字是陶夭给她起的,陶夭总觉得二十年后,眼前这个女人口齿总赶得上《金锁记》里的曹七巧,于是就倒置取谐音,取了个“桥七”这样的绰号。

       陶夭变了很多,给人起绰号的本事可一直不曾退化。

       她抬起头,从左到右匀速扫视着整个一号编辑室:编辑们或伏在桌上编稿、或盯着屏幕排版,设计对照着往期刊物处理版面,校对翻阅字典确保每个词法的准确,总编室的玻璃墙映着实习生挨骂的身影,采编和记者因为一个镜头喋喋不休……打字声、印刷声、脚步声,一如既往,永不停息。

        三年了,陶夭想。三年来,玻璃墙上也透出过她挨骂的背影,也翻阅过属于校对的大号字典,也因为一个镜头和记者争执不休,此刻,她以文编的身份坐在这儿,看着属于她、又限制她的一号编辑室。阴雨天的气息慢慢飘进她的心里。

       “劳模,喝口水也妨碍不了你思考人生 ” 叶臻把纸杯放到陶夭办公桌仅有的一处空地上,笑着说,“看你沉思地怪累,顺便给你接的水。”

       陶夭看着飘着热气的纸杯,用手背试了试水温,又看了看叶臻空着的双手,说:

     “从编辑室东头走到西头就只接了一杯温水,可真顺便。”

       “我脸皮薄,就为了听一句感谢的话。你这样说破我的心思,以后水都没人给你送了。天气不好,下班我送你回去。”

        “雨不大,不用了,公交车挺方便。”陶夭又按动了几下圆珠笔,头也不抬。原来男女体贴方式还是如此,一成不变。

         “行。”

         桥七在对面乐得格格笑,仿佛在埋怨陶夭有点儿不知好歹:

       “我说陶夭啊,整个一号编辑室,哪个小伙子比人家叶臻出挑,线放得太长,大鱼可就钓不到了啦…”

         陶夭仿佛看到了曹七巧的再世,

         “哦,他太好了,我图不上。”

                                二

        傍晚六点半是晚高峰,下了公交车,趁着红灯能暂时阻断车流,陶夭翻过栏杆跑入一个小市场。小市场后面的破败的民宿,就是陶夭的栖身之所。

        陶夭当初选择住在这儿,除了交通方便,主要是看中了这个小市场。这里水果便宜,吃的也都齐全,适合独居。晚上各色小灯闪烁,是主妇、学生、小贩和农民工的天地。陶夭读大学的时候,经常翻过栏杆来这里买饭,十年后仍要翻过栏杆回“家”,只不过物价翻了两倍,线上交易取代了钢镚纸币。小市场是陶夭心里的日本新宿,是她梦里的古惑仔的香港,这里流动的都是市井小民,可谁又不是市井小民呢?

        陶夭买了凉皮,又走到甜品铺子挑了粉、绿、白、粽四种不同的甜甜圈放在塑料盒里,心满意足地回家。凉皮留给自己,甜甜圈送给对门家的小朋友。

       陶夭变了很多,爱送礼物的习惯却总也变不了。

       老房子只有七十平,一家人住显得拥挤,陶夭一个人住却绰绰有余。两年来,这七十平大的地方在陶夭的手中慢慢有了家的样子。房子是租的又如何呢?就算永远租住下去又怎样?陶夭把凉皮倒在碎花盘子里,自顾自地想。

     坐在餐桌上能看到客厅那棵比人高的仙人掌,是桃夭从宿舍刚搬过来的时候,叶臻送的。一想起这个小自己两岁却比自己早来报社一年的同事,陶夭就悔恨自己不用功读书,只能靠读研来补。

       “你好,我是陶夭。”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桃夭陶夭,桃花怒放,你的名字是出自这里的吧。”

        “嗯。把夭等同为夭折的占多数,你一听就懂,真难得。”

      “谢谢,我叫叶臻,体育记者。”

       这是陶夭和叶臻的第一次对话,陶夭断定,这是一个自信、好学,家境良好的男人。

        可是陶夭却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的名字,也取自《诗经·桃夭》: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叶蓁叶臻,桃叶茂盛。

       叶臻上班从未迟到,值夜班也不瞌睡,待人接物真诚热情,最主要的是,他很聪明,所以处理工作生活中琐事,总是游刃有余。叶臻太完美了,可这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呢?

        曾经有一个男人追陶夭追了三年,最后陶夭实在是不耐烦了,说:

      “你争取好好混,以后让我后悔。”

      男人气急败坏,骂了陶夭很多,大体意思就是:追你的你瞧不上,你喜欢的不会爱你,你陶夭就活该孤独终老。

       叶臻喜欢自己,真是美中不足呢。

       陶夭捻灭了烟,望着窗子愣愣地出神。自己过也好,买想买的衣服,吃想吃的饭,做想做的事,不用替别人操心。陶夭渴望爱,又畏惧爱,她的矛盾连自己都不理解。她宁可把自己陷入无尽的单恋之中,也不愿选择眼前人。一想到结婚,一想到复杂的家庭关系,陶夭就浑身难受。一旦和人牵绊在一起,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吗?能保证精神不被打扰吗?不能。

      陶夭扭动着麻了半边的身子,摸起茶几上的手机,给叶臻回复二十分钟前他发过来的短信。

         叶臻的父母住在陶夭母校的教师公寓里,叶臻周末回家住,第二天顺路接陶夭上白班。

        叶父是陶夭的大学导师,一个上课不按课本,下课永远拖堂,考前不划重点,考试挂倒一片的极其认真的中年男人,学识的渊博程度,陶夭这辈子是不打算攀登了。

       天空又阴了下来,好像又要下雨。陶夭接到总编的电话,拿出圆珠笔记下总编关于期刊的排版要求,不时按动两下手里的笔,发出嗯嗯的鼻音。

       下雨了,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车玻璃上。

       陶夭挂了电话。

        “我以前见过你。” 叶臻关紧车窗,车里霎时静了,他从后视镜里扫一眼陶夭,缓缓地说到。

        “在北京的时候?”

        “不,比那还早。我刚上大一那年寒假,从北京回来,看见一个女孩儿停下行李箱,从背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沓文件,然后踏进了我爸的办公室,只不过我一来,你就准备走了。我在那份论文上看到了你的名字。”

       “所以你看了我的论文?”

       “嗯。我爸很欣赏你,所以我建议我爸,推荐你研究生考取我的大学。当我看到研一的名单上有你时,我很开心。”

       “以权谋私,害我去北京吸了三年霾。暗度陈仓,无耻少年偷改少女命运。”陶夭把圆珠笔按出了嘎嘣嘎嘣的声响。

       “陶夭,真搞不懂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叶臻,咱俩星座不合。”

         “现在婚恋到底能有多自由?八字不合还不够,又来了星座的阻碍。说我们是物质最充裕,精神最困苦的一代一点也不错,困苦在我们上完全无法甩开保守思想的桎梏,困苦在我们下吸收前卫思想却备受牢铐。”

       叶臻把车停靠在路边,雨水噼里啪啦拍在车窗上,拍在陶夭的心上。

       “陶夭,你总是说谎话,可你的谎话骗不到别人,你只是讲给自己听的。所以你的谎话,说着说着就成真了,你也真信了。陶夭,拼命与命运作斗争,不过是落入命运的圈套,这道理你不该不懂。”

雨越下越大,和着圆珠笔发出的嘎嘣嘎嘣的声音,仿佛要把叶臻的心震碎了。

                                   四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

        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花怒放千万朵,绿叶茂盛永不落。这位姑娘要出嫁,齐心协手家和睦。

       三年后,陶夭结婚了。

       她够不到钢铁森林,也没有逍遥世外。她找到了一个不俗气的男人,过上了平凡的一生。  她陶夭其实没什么不同。

一辈子很短,能爱就好好爱,不能爱,就不要辜负别人的爱。

       又要下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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