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不来不是一个伟岸的人。他不苟言笑,他倔。他走路步伐很大,他喜欢穿肥大的衣服,他的眼睛很有神很亮。他的半生,是用无数困苦堆砌起来的。
我曾听闻,小时候的父亲想买一条六毛钱的条绒裤子,却又不敢跟大人提起。十一岁那年的暑假,他竟拿着一把钝了的斧头一个人敲了满满一大车石子,然后问邻居借来骡车,独自一人送到十里外的水泥厂。
农村的骡子易受惊,受惊以后的狂野根本不是人力可以约束的,唯有等它跑累了自己停下。万一被这畜生碰一下,轻则断几根骨头,重则丢了性命。
没有人知道那天的骡子有没有受惊,没有人知道十一岁的少年怎么装那一大车石子。傍晚时分,父亲到邻居那里还了骡车,怀里揣着崭新的条绒裤子回家。
爷爷告诉我,家里原来只是四
间茅草屋,他和奶奶用了一辈子才住上青砖砌的新房。那是我们村第一座砖房,是爷爷奶奶一辈子最大的功绩。
奶奶却说,修房子的时候父亲和村里帮忙的大人一起在山里扛木头,那年父亲才十六岁。因此落下终生都没有痊愈的胃病,直至现在都是那样面黄肌瘦,看起来弱不禁风。
24岁那年,父亲在媒人的介绍下娶回了母亲。也在同一天,养家糊口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他肩上。因为子女众多,爷爷奶奶从未照拂过我们一家。所以那个年岁,到处充斥着因为贫穷带来的各种烦恼和心碎。
每个小孩子都写过《我的父亲》,我问他,你的职业是什么?父亲尴尬的看看我,说是做木活。
父亲是木匠。
我隐约记得我曾陪父亲走过一整天的山路,父亲用木车推着一车锤子锯子,还有一台纯铁的硕大的电锯。我累了就坐在车上,他累了就停下来歇歇……
中午在别人家门口讨一碗水吃一块自带干粮,然后接着赶路。
听母亲说,弟弟快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没米下锅,是母亲顶着大肚子到邻居家里借了两碗白面。那时的父亲,他一定很心酸。
前几年,我听弟弟说起,有一次父亲带着他和母亲给一户人家做一套家具,就在南屋下终日不见太阳的地方。弟弟说,那阴冷潮湿的屋檐下,父亲和母亲抬起巨大的木头,破成一片一片的木板……
当年那一场大病也是因此而来。
我记得一个早晨,姥爷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家。父亲趴在打了补丁的褥子上,双手握成拳头死死顶在腹部,明亮的双眼没有了神采。
看见我们回来,父亲虚弱的起身靠坐在窗台上,宽大的洗的发白的衬衫被一条劣质皮带紧紧的勒着,瘦弱的身体像是一把被拦腰捆住的枯草。
姥爷叹口气,劝慰了一番。父亲一个人忍着病痛,骑着姥爷的自行车到镇上医院,兜里揣着姥爷给的二十块。
只是,最终父亲又把钱原封不动的揣了回来,还有一张撕碎了的药方。
父亲生病的那一整年,家里彻底断了经济来源。母亲就骑着从姥姥家借来的自行车,准备两个大竹筐,放上刚蒸好舍不得吃的白面馒头,和昨晚用温水泡出嫩芽的黄豆,到邻村叫卖,所得全都用来贴补家用。
直到有一天,母亲清晨出发黄昏才回来,卖光了所有“货物”,可换来的却是一张50元的假钞。这是全家人一个月,甚至半年的生活费。
她在被窝里小声哭了一整夜,第二天面色苍白,也病倒了。没办法,父亲骑上自行车,载着母亲带病蒸好的馒头上路。
然后又原封不动的载回来。
他实在不擅长卖馒头。
待母亲好一点,父亲就背了一包工具到县城去了,没有一个熟人,也没有带一分钱。然后隔三差五会搭便车回来,有时留下还没捂热的一百块钱,有时没有。
父亲从没提起那段时光他是怎样独自度过。我们,甚至母亲也没有过问,因为那时的生活实在太难,除了拼命活着,没有任何余力。
母亲以一介女流承担了家里所有家务和农活,拉扯着我和弟弟。
就连寒冷的冬天,她也会裁了旧衣服,用浆糊糊成平整的鞋垫然后绣上“喜鹊报春”、“富贵平安”之类的图案,有时一双可以换三个一元的纸币,有时没有。
这些年,母亲屡屡提起那时的辛酸总伴随着酸涩的眼泪。我却没有太多感触,因为那时的我还生活在他们的羽翼之下,虽然那段岁月我也同样走过。
我曾在陪她糊过平整的鞋垫,锄过田的杂草。还有许多已经模糊的记忆,如穿过珍珠领带,养过满院家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