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建清
也许不会有人相信这里就曾经这样发生过。也许像这样的一场荒诞的闹剧、悲剧从来就不曾发生过。然而,它还是在这个北坪村发生了。北坪村的村民们一窝蜂地去抢占那些无主的野坟认作自己的祖坟,还因此闹出了两条人命。把无主的野坟认作自家的祖坟,是为了能从征地老板那里获得一笔迁葬费。有认了七八个祖坟的发了一笔小财在暗自庆幸,有认得少并没有得到多少钱的还心有余怒。当然,也一定有,一定有为数不多的人会对那些为了金钱而去把无主的野坟认作自家祖坟的人和事于不齿。也会对因此搭上两条性命的人深感惋惜,相信这极少数的人也会希望这种为了金钱去把无主的野坟认作自家祖坟并因此闹出人命的悲剧不再发生。
香文真的有些难以置信,萧清就这样死了,就在几十天前,萧清还光着上身穿着短裤站在一桶冷水前用巴掌拍打着自己发达的胸肌,向院子里的男同胞展示他肌肉的发达,身体的健康。那已经是寒冬时节了,南方是不太寒冷,但穿着背心短裤在院子里练跑和敢冲冷水澡的人还是不多。就这样一个体格健壮,充满青春活力的年轻人,转眼间就死去了,难道这就是人生无常,难道这就是生死难料么?
香文低着头一步一步的沿着山坡上的石梯路往上行走,抬头之际,才发现前方带路的老人已经和自己拉开了好些距离了,他背着双手,不紧不慢的走在香文的前面,香文真还有些跟不上他。这么陡斜的山路,老人走起路来似乎并不吃力。
香文还清楚的记得,从南方回来,萧清和自己在渝城火车站挥手作别,都说春节再见。
可是,当香文如约来到萧清的家中时,萧清的家已经人去屋空,单门独院的,看不到一点动物生命的清冷中让人泛起了不祥的觉察,从相继而聚的三五闲人中,香文才得知了北坪村人为了金钱去把无主的野坟认作自家祖坟的荒唐和萧清父子死亡的大概。萧清父子死亡的那个并不光彩的因由总让香文心头压抑。
在恍惚中,香文听到老人在叫自己休息一会儿的声音。原来那老人已经面向自己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下,从萧清父子死亡的悲剧中让香文感到老人脸上是一种不协调的微笑。其实,从来到萧清院子里这短短的一段时间里,香文所接触的人也并不就对萧清父子的死亡表示出惋惜和悲痛,他们是在最强烈地指责萧清的顽劣和对征地老板的咒骂。
老人一张蜡黄的脸,花白的头发,他穿的是一件青布长衫,外套短棉袄,让人看了不古不今的,他坐在大石头上,左手抓着自己的灰色布帽,用右手指着远方,嘴里不停的唠叨着。这里大概是这个村最高的地方吧,站在这里眺望,远近村落尽收眼底。就在右前方的不远处,看得到一大片挖掘出来的土地上车辆往来,一片繁忙的景象。工地上彩旗迎风招展,“努力奋斗战,提前一百天完工”的巨大标语牌醒目可见。
老人一边看着,慢慢的就阴沉下了脸,他说:“穷折腾,要那么家财万贯的,一个坟五百块钱就急红了眼,硬要看到人家老老少少在坟前跪下烧了纸磕了头才算数,这东西,太小家子气了。”香文站在老人旁边顺着他指的地方看,就问他说:“这老板是外地来的吗?”“狗屁老板!”老人“啪”一口浓痰溅射在地上,说:“南坪村的,这小子我们看着他穿开裆裤长大的,都十来岁了,还鼻滴口水脏头脏脑的。再大点,就赌钱偷东西!偷东西还多半是偷自家的,把家里抱窝鸡都偷去给买了,被他爹给捉活了,就骂他做贼都成不了气候,再把他棒槌扁担一顿打,还饿他几顿。这家伙睡几天,爬起来又赌,又偷。后来再大些,他爹出本钱让他学做买卖,竟又赔了本。做买卖赔了本,他还不知从那里去学会了开车,就又买车来开。这倒好,开车没一年时间,就出车祸死了人,自己连人带车滚下了十几丈的悬崖高坎,赶到的人都肯定他这下没命了,谁知他竟从倒着的破车里钻了出来,馒头满脸的血,还呲牙咧嘴的向着周围的人在笑,让人弄不清这家伙是人还是鬼。惹了祸,害的他爹卖房子卖牲口也没替他了清事项,弄得他爹好怨恨出车祸死的是别人而不是他儿子这祸根。”
香文不觉好奇的问:“这老板叫什么名字?”
“我们只晓得他叫余二毛。”
“那他后来……?”
“这小子从此好多年没露面,前年突然回到了家,呸!那个拽啊!都没法说了,你看,这就折腾着买了地,又要建厂子了。也不知道他那些钱是在外地抢的银行还是认了大老板做干爹来的。”
香文弄不明白老人为什么要对征地老板如此的极尽蔑视和诋毁攻击。显然,这要征地建厂的余二毛不大可能是在外地抢了银行或是认大老板做了干爹。钱并不是都很肮脏,富有也并不一定是坏事!这跟崇拜金钱和为富不仁是两码事。你为了从征地老板哪里得到每座坟地几百元的迁葬费,就把无主的野坟认作自家的祖坟,征地老板可以大方的给了,当然他也可以想些办法来确定真伪和减少不必要的支出。你说这坟地就是你家的祖坟,或许余二毛认为只有你在坟地前下了跪烧了纸磕了头才是最好的证明办法,为了几百元钱就可以去谎称无主的野坟是自家的祖坟,这似乎比余二毛的小气还要问题严重些。
老人像是自言自语但却是在对香文说:“村南坟地大多是些无人烧钱挂纸的野坟,但就算那些野坟不是北坪村人的祖坟,那些死去的人也总要比北坪村人年长很多岁数,给跪下烧把纸给磕个头的北坪村人也不吃亏。”
原来,北坪村人为了从余二毛那里得到每座坟五百元的迁葬费,就争先恐后的去抢占那些无主的野坟认作是自家的祖坟。因为并非自家祖坟的无主野坟在迁葬的时候就只要抛开坟堆,用一快布包上一把黑土到另一个地方磊上个土包就行了,那五百元的迁葬费几乎可以分文不化,这样认上几座无主的野坟也算发了一笔小财。作为征地老板的余二毛,也慢慢的明白了北坪村人对他的算计,余二毛出得起这些钱,只是觉得不能太便宜了北坪村的村民们,于是就想出来了个认祖坟的人全家人都要到坟地去下跪烧纸磕头才算数的办法。
想不到此时的萧世强却不在家,等到他从百里之外的女儿家里赶回来时,村南坟地已被挖的遍地黄土,坑洼连连,只剩下几个小坟堆没人要了。夭亡的小儿和还能说得清根源的晚辈的无主坟,到底还是没被北坪村人都认去做了自家的祖坟。而外出迟归的萧世强就顾不得这些了,别人家都捞得千儿八百的,自己也是北坪村人,自己总不能分文都得不到。于是他就去认了那剩下的几个无主野坟做了自家的祖坟。殊不知,恰逢萧世强的独生儿子千里回家,他不但不听从父亲的话去给那无主的野坟下跪烧纸磕头认“祖坟”,还当作好多人的面包括余二毛也在场戳穿了父亲的谎言更指责他父亲贪婪。萧世强一怒之下连甩了儿子几个大嘴巴,正要向余二毛申辨,想不到人家余二毛还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右手拿着一叠票子在左手里打得“啪啪”直响,说虽然萧清说了那几座坟不是自家祖坟,但只要萧清跟着父亲一起在坟前下了跪烧了纸磕了头,萧世强认的那几座坟还是算数的。萧世强好不感激余二毛的大人大量,可萧清这娃就是个犟牛,死活不下跪烧纸磕头,把萧世强气的回到家中拖了根棒槌满院子把儿子追打。这样东追西赶的把萧清给惹急了,就放炮式的骂了几句父亲大不敬的话,提了个大包就出门走了。
萧世强拖着长长的棒槌还要去追赶,院子里的人就把他给拦住了,萧世强花白的头顶冒着热气、满脸豆大的汗珠、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挣扎着大声骂:“你走!你走,你走出去死了都别回来!”
想不到就在第二天早上,有北坪村人发现了萧清被汽车撞死在公路当中,肇事司机不知去向。萧世强一路跌跌撞撞的奔跑到了现场,半蹲下身子双手扯住僵硬的儿子,才猛然想到萧清是一两岁就没了娘,是自己含辛茹苦把他养大,如今儿子死了,指望老了的依靠就落了空。半响,萧世强没哭泣没掉泪,就站起身一声不响木然地向家中走去,当晚他也上吊自杀身亡了。
香文心情异常沉重的跟着老人向坡上走去。
萧清也实在是有些倔犟的,随便有个话题,他都总要和人争论一番,还要面红耳赤的跟人吼,就像是要和人打架似的。但难能可贵的是,香文和他虽然有很多观点不尽不同,但他们多年来还是相处得很好。香文就曾对萧清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犟了点。”
萧清,你和我真正的永别了,我还有好消息没来得及告诉你呢!
半坡上,有一块宽阔的地方,那些被北坪村人认作了祖坟的无主野坟大多都迁葬到这里。真想不到萧清也和他们在一起了,一大片的坟堆,却只有萧清的坟头上有个不大的花圈,风吹雨淋的也已经残缺不全了,坟地里散落着有一些冬青树枝,香文就拾起几根来插在了萧清的坟头上。那几根冬青树枝缠裹着长长的纸巾,看起来就像一束洁白的鲜花。
香文转过身来,就又看到了那车辆往来,彩旗飘舞的繁忙的建筑工地,他不禁在想:当初萧世强要是不要贪恋那不义之财,萧清要是跟父亲温和的劝说而不是刚烈的吼叫又愤然出走,那他们父子的今天不是都还活得很好么?
二零零一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