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早,倏见田野上桃树劫后余生,红云初染,不禁往事涌动,油然想起崔护的那首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十多年来,历经世事艰辛,人间变故,方才领悟这首诗所描写的不单是风情,更是对人生世事的感喟。每及此时,回忆便如山中幽泉般自心底溢出,汩汩不断。
童年时,我家住在洲河边上的一排简陋的平房里,它原是大办钢铁时喂牛养马的地方,虽然父亲他们那一代创业者住了进去,但人们仍叫它“牛公馆。”后门外有一个小院坝,是过去牛马放风的场所,但几经父亲的筹划,终于演变成了一个花园。
父亲其实是毫无雅兴的人。他五岁时爷爷就死了,没有兄弟姊妹,形同孤儿。土改时参加革命工作,是真正的“农转非”。他的性格和为人一如他的出身,朴实勤劳,耿直暴躁。在我的记忆中,他好栽花而不会欣赏,好像他精心所种不是为了自己,倒象是为了别人似的。每当听到别人对他的花啧啧称赞,脸上便堆满莫大的高兴和满足。怪不得妈妈常说:“他这个人就是爱面子”。
一个夏天的中午,我看见花园的水沟边长出一株细茎细叶的嫩苗,不知其为何物,于是好奇的将苗根的土刨开,分明看见一粒桃核,苗根还含在桃核豁开的口子中。我欣喜异常,立即将它掩好。从此,天天小心伺候,乐此不疲。
这个秘密保持了两周,终于被父亲发现了。我认为那小生命必然在劫难逃,便十分可怜地求地求他不要把那树苗扯掉。父亲脸色一沉,厉声道:“咯老子混帐,臭水沟里面长得出来树苗么?”
“不,是树苗,是一棵桃树。”我争辩着,不知突然哪来的勇气,竟一下蹿到沟边,用手刨开土。父亲走了过来,看了我一眼,再弯腰去看那嫩苗,他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把它掩好,滚回去!”
到了秋后,树苗已有一尺多高了。一天,父亲在整理他的花园时,让我把桃树栽到花园中,我快活得手忙脚乱,庆幸它终于登堂入室,得到了正式承认。
高中毕业,我考入了师范。临毕业前,父亲来信说我们家从“牛公馆”搬进新楼了,我欣喜之余又担心起那桃树的命运来。匆匆赶回家,才松了一口气。原来父亲为了他的花和我的树,特意选择了底楼。新居的前面已辟出一个新的花园,我的桃树正亭亭卓立于花丛之中。
从那以后,我感到父亲变得民主起来,对我们的意见也开始尊重了。
我在市郊的一所中学教了三年书,开始对社会、人生有了一些认识和思考。那样的年龄踌躇满志,是一切都不在乎、又一切都很在乎的。花园中的桃树也处在和我相似的年纪,它枝繁叶茂,正当风华,每年早春,满树粉红,如脂如胭。后来我把我的初恋埋葬在了大巴山下的那所学校,我厌倦了那个充满伤感的环境,也不满足一个中等师范的学历,便决定再去考大学。
大一的寒假回来,父亲提了一把砍刀叫住我到花园去,对着桃树便砍。我急了,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地要砍它。父亲说,这桃树只开花不结果,要嫁接了才能结果。当时的我,是彻头彻尾的唯美主义者,对形式的追求甚于对内容的理解,心想有红花绿叶、婀娜多姿足矣,何苦要为“结果”而断其手足呢?但父亲却固执地把桃树的三根主干中的一根砍断,接上了另一根食指般粗细的桃枝。顿时,绿伞一样的桃树便一下子缺了半边,像得了偏瘫。我心痛之余,忿然道:“如此包办‘婚姻’实在是太残忍了。”整个寒假便被这一刀砍得怏怏不乐。
我们这一代人常以反传统自居,自恃“代沟”一说,不屑于长辈的忠告。由于我与父亲的“政见不合”总是见面就吵,或无话可说。常籍口工作,南辕北辙地瞎跑。久而久之,渐渐变得懈怠漠然。
1988年5月,我奉命回故乡采访,心想借此探望父母。踏进家门,却见屋里一片沉寂。我轻轻走进父亲的卧室,发现屋里没有开灯,昏暗的光影中,父亲背门面窗而坐,逆光中的身躯轮廓像木刻似的深重。我懵然地站着,竟无从说一句什么话。他已听到动静,转过身来,看见我先问了一句:“啥时候回来的?”
“嗯,”我有些尴尬,答非所问:“怎么不开灯呢?”说着,伸手拉了开关。
蓦然,我看到父亲的脸清癯憔悴,气息萎颓,不复以往的健康暴躁、目朗神明。我还看见他面前的茶几的果盘中,放着两个青青的桃子。我心底掠过一丝颤悸,惶愧得不敢与他眼光对视。
那天晚饭后,父亲邀我散步。夕阳已经被浓重的暮霭包裹起来,最后的红晕尚未褪去,天地统一在紫灰的的调子里。春暮迟迟,清寂苍凉。漫步在楼前那片新垦的广阔的工地上。父亲对我说,这里推掉了两座小山,要建一个大的焦化厂。又对我说今年是厂庆30周年,厂里要给工作30年以上的老同志授奖。还对我说,桃树今年又结了果,味道不太好。“不过任何事情开始都酸涩的,以后就会好的。”他像是在宽慰我,又像是在宽慰自己。
现在我已初为人父,常从一些圣贤书中为自己的行为寻找注脚,想到当年父亲为桃树有花无果而大挥砍刀的事,至今始懂:没有果实的爱情,不是完美的爱情。可见父亲当时的用心何其良苦。
父亲住院手术时,母亲告诉我他早已开始吐血,他怕影响我的工作而一直没让讲。我请了长假,赎罪似的昼夜陪着他最后的时光。躺在病床上的父亲,被病痛折磨得形容枯槁,面目全非了。他那生命之火已经不起一片羽毛的煽动。
多年来我一直怀揣一个无法证实的谜,那就是父亲到底知不知道他患的什么病?其时,大家都知道他是贲门癌晚期,而他总是对前来探望的亲友和同事说,他的病只是胃溃疡,很快会好的,还要赶回去参加厂庆。他又把我编的杂志炫耀似的拿给同室的病友们传阅,得到一阵赞扬后,他青黄的脸上便绽出由衷的笑意。就像过去听到别人夸他种的花一样。
后来我常常想,如果这便是父亲的“虚荣”的话,那么天下父母莫不如是。
当时和父亲邻床的是一位《通川日报》社姓苏的老报人,他和父亲谈得很投机。夜里值守我熬不住常睡过去,他便常关照父亲。有一天这位老编辑对我这小编辑说:“我很佩服你父亲。这个肿瘤病房的人,晚上几乎没有不呻唤叫喊的,但你父亲就不同。我常常在晚上看见他痛得汗水直冒,可他总是咬紧牙忍着,不愿叫醒你,我看着都掉泪。”
我顿时感到窒息!病房中污浊的空气、绝望的呻吟和那白墙、白床、白被褥、白大褂都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总是望着窗外的夜空,想寻找什么能给我安慰,甚至只要是有生命的东西。肿瘤科对面那幢楼便是妇产科,当这边的人一个个悄无声息抬出去时,而对面窗后忙碌晃动的人影中,常常会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啼哭挣脱黑暗,冲破沉寂,在四周回响。我真希望那是我,抑或是父亲一直期盼的他的孙儿。我猛然感到,这生与死竞如此之近,如此寻常,又如此令人激动和悲伤。原来人生便如四季更替,花开花落………
父亲去世时,我没有掉一滴泪。因为,父亲是坚强的,我也应该是坚强的。
顾 鸣
1993年春于山城厚池街89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