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写下这样的句子:
这个世界开始的时候,人类并不存在,这个世界结束的时候,人类也不会存在。我将要用一生的牛命加以描述,设法要了解的人类制度、道德和习俗,只不过是一闪即逝的光辉花朵,对整个世界而言,这些光辉花朵不具任何意义,如果有意义的话,也只不过是整个世界生灭的过程中允许人类扮演人类所扮演的那份角色罢了。然而人类的角色并没有使人类具有一个独立于整个衰败过程之外的特殊地位,人类的一切作为,即使都避免不了失败的命运,也并没有能扭转整个宇宙性的衰亡程序,相反的,人类自己似乎成为整个世界事物秩序瓦解过程最强有力的催化剂,在急速地促使越来越强有力的事物进人惰性不动的状态,一种有一天将会导致终极的惰性不动状态。
我将其中的“牛命”两个字标注出来,我相信这一词语在此出现,最先打动的不是读者,而是译者。译者选择语言是谨慎的,这个汉语语境中的词语或许更贴近列维斯特劳斯的本意。的确,在整部《忧郁的热带》中讲述的人类学考察活动中,有一种叫做“牛命”的倔强。
从物理学的来看,这个世界和它所身在的宇宙都在奔向不可逆的塌缩,最终抵达热寂的状态。这一点认知在物理学家眼中也是不久前才知道的事情。但人的伟大也许就在于此。我们现在大致了解世界的终点,但会更加汲汲营营经营我们所谓的生活。或许,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的原因吧!
当我们跟随着列维斯特劳斯的目光落在那些1935年时的印第安部落上时,我们会看到什么呢?在《今天的世界 The World Today》一文中曾提及的奥杜威砍砸器和奥杜威石斧可能会给我们一些提示。按照这两件石质器具的考古说明,奥杜威砍砸器和奥杜威石斧在出现的时间上相差了将近80万年的时间,甚至更远的时间。而列维斯特劳斯注视的这些印第安部落,他们的存在或许有可能填补80万年中某一个空白点。我们甚至可以想象,假如我们从未知晓这些部落的话,他们也将在丛林中持续他们的生活,外部世界的大小对他们而言不会超过亚马逊的边缘。甚至只有一片森林那般大小。在出生和死亡的交替中,这些印第安部落就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如果这个时间长达80万年呢?在这个无比漫长的时间面前,他们怎么生活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能一代又一代活过80万年,而没有消失.....
在那些印地安部落的生活里,有我们的影子。我们已经无法简单地将他们与我们联系在一起,在现代人的眼中,印第安部落中的人连同他的生活,都仿佛是“神”一样的存在。这一点,印第安部落看到现代人时也是一样。这之间巨大的时间差和疑惑在相遇之际就顷刻间灰飞烟灭了。列维斯特劳斯不过是在灰烬中寻找未燃之物而已。
这种巨大的时间差迄今还是一种现实的存在。即便是自诩生活在现代的现代人,我也相信我们即便身处同一个时间中时我们对时间的感受其实并不相同,在我们当中的有人是从遥远的未来穿越到当下的,有的人依然与穴居人并无太大分别。有的人只是刚刚进入中世纪。有的人则意识到当下应称之为21世纪。就像列维斯特劳斯在1935年站在这些印地安部落面前一样。他内心的异样从未真正显示出来。我不知道,在他的眼中,时间------这一世间最为奇妙的感受到底是何模样!
时间差,是《忧郁的热带》始终讲述却始终未曾明确说明的事项。在两种时代突然相遇之际,时间差已经不是可以用语言讲述的故事了。这些印第安部落与列维斯特劳斯之间的时间差是天然形成。只不过我们在讲述这种时间差的时候,用了一个颇为专业的名词:原始。这个名词掩盖了时间不连续所带来的疑问。正如有史以来的历史其实并不是连续的。大的时间遮蔽了小的时间。
如果从远距离来看观看《忧郁的热带》的话,我们会注意列维斯特劳斯所关注的不止于这些印第安部落,而是人。他那辽阔的眼光在注视中打量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我相信在列维斯特劳斯的十五卷本的文集中,他关注的核心不是别的,就是人。我们的过去,我们的现在,以及我们可能的未来。面对不连续的人类,列维斯特劳斯要做的事情就是将其连续起来。面对天然形成的时间割裂,列维斯特劳斯要做的就是穿针引线弥补起来。这一点,在前文我引述他的那一段话中已经表达。列维斯特劳斯要讲述的人类故事是一种连接,在遥远的过去和现代之间,凭借他的一丝微弱连接将那些被遮蔽的内容贯穿起来。在《忧郁的热带》中,列维斯特劳斯记录的绘画和文字显示的是那些无意中被遮蔽的内容。游走在列维斯特劳斯华丽的文字之上时,我们往往可以看到让我们自己都觉得瞠目的遮蔽!
实在难以想象《忧郁的热带》中所牵扯出来的世界到底有多大。那个世界虽然会聚焦在亚马逊丛林中的某一个空地上的某一个部族身上,在这个部族身上凝结着深厚的时间。我们再多观察,都已经无法跨越这个长距离的时间。我们看到部落的现实存在,也意识到在辽阔的时间里,我们自己算不了什么?
我在这部书里只看到时间,和由时间延伸出来的辽阔。这种辽阔和《短书集》念兹在兹的辽阔是同一回事,也是同一个指向。辽阔因阅读而衍生出来,但阅读最终指向不是辽阔,而是未知。由阅读搭建起来的辽阔只是个人的感受,它不是一个事先存在,是经由阅读开拓出来。“辽阔之地”不是因阅读才能看到,而是在阅读之后,辽阔之地就显现。阅读体验到的永远都是未知之境,这个未知之境是否辽阔,由阅读决定。迈向辽阔之地的旅行目的地不是辽阔之地。而在走过、踏过、观察过的每一方寸之后的土地才会被称之为辽阔之地。
面前即将踏足的地方,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它!列维斯特劳斯的建议是“去闻一闻一朵水仙花的深处所散发出来的味道,其香味所隐藏的学问比我们所有书本全部加起来还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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