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她邂逅一位诗人。
那一天,夏天在落叶纷飞的林荫道上死去。
她走进他的房间,“你的房间很适合看书,也适合睡觉”。台灯光照不到他的脸,他笑着说:“是呀。”
十平米的单间,进门右手边是一米二的单人床,铺着藏青格子的床单。左手边是一沓纸箱子,三四个,堆得很整齐,箱子上面是一卷凉席。
他曾经打趣说,“你可以来看书,通宵的话给你打地铺。”
目光扫视了一圈,她取下包,随意地放在纸箱上。她还带了早餐,一大盒西瓜。“打扰你了,你出空调WiFi,我出西瓜吧。”“不必客气”,他欣然笑着。
她径直往前走,走到书桌边。桌子一角是一盏金属台灯,昏黄温软的灯光照在玻璃茶壶上,茶汤明黄透亮,飘着几朵小花。桌子一边放着台式电脑,电脑旁边全是书,大概有五十厘米高,书皮朝下,她看不到书名,大都很新,有一小半还没有拆封。
终于她转过身去,看到吸引她来到这里的——几个大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
她用余光看到他礼貌客气地站在离她一米左右的位置,小小的房间,他只能站在床与书桌之间的小小通道。她把书桌前的靠背椅往旁边挪了挪,然后一排排抚摸书脊。为了不挡着她找书,他索性往后退了一步,坐在床角。
她从靠近小阳台的书架开始看,《乡土中国》、《月亮和六便士》、《第二性》、《巨人的陨落》、《顾城全集》……大约一个书架是她熟悉的作品,另外两个书架是些外国诗集和小说。
她每次看一个书架的书,都要先踮起脚,再慢慢弯下身子,最后蹲下来。每次她惊讶或者疑问地念一个书名,他就慵懒地作一些简单的介绍。
直到她走到最后一个书架,她就站在他跟前,侧着身子,身体弧线在抬手取书的时候一览无余,他甚至能听到她的呼吸。
这个女孩子,他们第一次见面,认识也不过一周。他在网上发了一首现代诗,她问他出自哪里。一来二去就聊了起来,她问他怎样知道得这么多,于是他随手拍了张房间里书架的照片给她。
她问他,“我可以去你那里看书吗?或许你可以帮我讲解一些作品。”
他说,“好啊。熟悉一点,你可以随时来,走的时候记得关门关空调就好了。”
第一次见面,他说希望双方都不用刻意,平时怎么样就怎么样就好了。
他穿了一件简单的藏青色T恤,五分裤,凉拖。她一如往常地是白色T恤,休闲裤,单鞋,淡妆。
她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平静的,纯粹的文艺青年。她对他倒也放心,或许她眼里只有那些书。或许她故意让自己只去看那些书。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过她。虽然她说,“你开门看到个头发短短的小男孩就是我了。”她头发很短,但是一点也不像小男孩。恰恰相反,她浑身上下,举手投足都流露出温柔的气息。
她走缓缓蹲下去了,要是不经意就会碰到他的小腿。
诗人也从床上坐起来,蹲在她旁边。
她扭过头对他说,“你有推荐我看的哪本书吗?太多想看的了,我实在是纠结得很。”
诗人看着她浅笑时的梨涡有一点魔怔,她突然地发问甚至让他有些慌乱。他在书架上翻动着,不一会儿他取出一本书,说“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书,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智利之夜》,她接过这本书,说,“那好,我可就开始看书了。”
他站起身,给她让路,她把靠背椅又拖了过来,坐在桌前,一手捧着书,一手准备翻页。
过了一会儿,她回过头,看见他坐在床角,一动不动。她问,“你不要看书吗?”
“你看吧,我看你就好了。”
她羞涩地把靠背椅转了个方向,他的眼神她不是不知道。“你这样,弄得我不好意思了。”
他说,“没事,你不用管我。”然后他往后一倒,躺在床上,双手枕在头下。
借着台灯光,她看着那本书,过了几分钟,他起身拿出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茶。说,“忘记给你倒水了。”
她说,“谢谢。”
当时她心里想着,这杯水不能喝。毕竟是第一次见面,万一遇到坏人就不好了。
他把茶放在她面前的书桌上,俯下身子说,“我很喜欢这一段,你呢?”
他说话的时候,一手搭着她身后的椅背,一手指着书上的内容,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
“是一本很好的书。”她说。
“你介意我坐在你旁边一起看吗?”诗人问。
“不介意呀,你的房间。”
他拿过去一个塑胶凳子,挨着她旁边坐着。一手依然搭在椅背上。
他看着她的手指,修长,细腻,轻轻翻动着书页。
读到某一页,她突然放下书,说,“真让人难过。”
她捂着脸,撑在书桌上。
“你也是这样感性的人。”
她点点头。
“你介意我抱抱你吗?”
“哦?”她眼里带着泪花,一脸茫然地望着诗人。
“我只是时常感到孤独。”诗人说。
她往旁边靠了靠,诗人双手环抱着她的肩膀,头埋在她脖颈间,吐出温热的气息。
“不,”她直起了身子,“我想换一本,诗歌怎么样?”
他说,“好。”并把花茶端给她,起身去给她找书。
“这一本你一定会喜欢的。”
原来是他们第一次谈话,她问起的那首诗,他还说有空可以跟她讲讲阿米亥。
她笑着接过书。说,“我休息一下,调整一下情绪再看。”
诗人说,“你大可以休息一会儿。你已经看了一个小时了。”
“哦?是吗?难怪感觉很累,我也很久没有坐过这么远的公交车。”
“住了这么远,算我的错,你可以在床上休息片刻。如果你不嫌弃一个单身男士的床的话。”
她坐在床头,拿过一个枕头靠着。回复了几条信息,摘下眼镜轻轻揉着太阳穴。
过了一会儿,她拿出书,准备大概先翻一下。
他把落地灯移了过去,“你可以就在这儿看。书放在抱枕上,会比手托着轻松得多。”
她笑着问,“那你呢?”
“我?那你的意思是我可以跟你一起看吗?”
她笑了笑,不知道怎么说。
这时他已经朝她走来,说,“麻烦给我个位。”她往里挪了很宽,不得不脱下鞋子,抱着抱枕,盘腿坐在床上。他顺势坐在床边,调整灯光角度,帮她垫好背后的枕头。
诗人揽过她的肩膀,说,“就这样好吗?我保证就这样。”
他说给她念了一遍那首诗,“人将在秋天死去,犹如一颗无花果,萎缩,甘甜,充满自身……”
念完的时候他把头靠在她肩上,她也把头靠在他头上。
他们紧紧地拥抱着对方,如同婴儿贪恋着母亲的怀抱。他的鼻息不停地喷洒在她的耳边,她的脖子,她的后背。
书跌落在枕边。
他抬起头触碰她的唇,他们接吻,拥抱,抚摸对方。
她说,“不要。”
诗人望向她的眼睛,她说,“不要。”她推开他的手,他们喘着粗气。
最后,诗人起身,步履艰难地走向浴室,她听到他洗了个冷水澡。
她走回那把靠背椅,捧起那本没看完的《智利之夜》,心慌意乱地翻着。
他从浴室出来,拖鞋,五分裤,光着上身,头发上滴着水珠。
他说,“我如果爱上你了怎么办。”
她笑着说,“因为陌生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开。”
他坐在她旁边的塑胶凳子上,用叉子给她一口一口喂着西瓜。
临走的时候他送她两本书,扉页手写着诗句,他签上名字和日期。
他说,“下次来,我会给你配好钥匙。”
她说,“嗯?”
他说,“你说‘嗯’了?”
她笑了笑,“你没有听到我说的问号。”
“我希望你能来。”
她最后一次跟诗人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