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含有大量低级键政、无趣哽、廉价致敬,如有介意者,谨慎阅读。
作者/锅边馍 编剧/白梨
相连接天的黄沙映照在眼帘,在镜片上划出彩虹蜃楼。蜿蜒层叠的沙丘如金黄色的海浪一般,在列车的行驶对照下此起彼伏。从万里高空望去,一道银龙正在苍茫大地上飞过。
车厢连接处的黑色电子显示屏上的红字滚动着:速度 250km/h。
付瑾瑜端正地坐在座位上,微微颔首转头看向窗外的风景。
车厢里空调开得很足,窗上蒙着一层薄雾,夹杂着一些沙土,勾勒出一朵脏兮兮的秋海棠。处在这方空间,只觉得天地白茫茫的。一望无际的戈壁滩,是她只在电视上见过的景色。若是平时,她早就兴奋地拍照分享给朋友看看这大好河山了,但今天不同,她只是静静坐着,平视着窗外。
列车突然间行驶入隧道,窗外变成了一片黑暗。她惊醒过来,耳朵里充斥着车厢内人们窃窃私语的杂音。
她从公文包里拿出了手机,在屏幕上滑动着。上面显示着两张电子票据截图,一张图上显示着“始发地 北京大兴 目的地 兰州”,另外一张图上显示着“中川机场→横城”的字样。
是的,她此行要去的这个城市名为“横城”。而当年参与论证这条直达高铁建设方案的,是她的父亲。她像一支父辈从北京射出的箭,呼啸奔来,声势惊人,却对靶上落点感到惘然。
她已无法回头。
列车尖啸着冲出隧道,光明重新铺满了车厢。
她眯起眼睛,手心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她搓了搓手,想让手掌重回干燥,冰凉的指尖从掌心直激到心头,猛地一颤。
付瑾瑜又回想起和父亲在阳台上的聊天。五月天的北京,天很蓝,阳光和煦,躺在盖着一层薄绒毯的竹椅上。那是一条米色与驼色拼接的格子绒毯,盖着它晒太阳最合适不过。
父亲的钥匙声从客厅响到阳台,人影对着阳台上休憩的人打趣:“瑾瑜。你瞧瞧你,才多大岁数就跟个老大爷似的。”
中年男子手里端着一盘切好的红肖梨。
“爸……”被叫做瑾瑜的少女从绒毯里抽出一只手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天气太好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男子趁着少女打哈欠时往她嘴里塞了一块梨,不紧不慢地走到竹椅旁,把果盘放在小圆桌上,双手相握而坐。
“真甜啊这个。”少女嚼吧嚼吧嘴里的梨,吞入腹中。
“瑾瑜,你考虑好了没?”男子拿起了放在桌上的书,翻开寻找着折了一角的页数。
少女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红框眼镜,戴在了鼻梁上。“额嗯……”从嘴里吐出的音调高低不定,下滑又上升,像在逼着自己做什么苦大仇深的决定。“我考虑好了,要去的。”
“去了那边就等于你要开始一个人独立生活了。你能行吗?”中年男子语气中带着点调侃的意味,笑眯眯地盯着她。桌对面的少女表情就像干吃了一块柠檬,五官拧在了一起:“您瞧不起我还问我的意见呢!”
“我是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做好,瑾瑜。”男人的语气只会在参加会议的场合如此严肃。他盯着少女的眼睛,把她当做小同志一般看待。
“这是我的责任,我不会推脱。”她也认真的盯回去。四目对视。
“不仅是我希望你把这件事做好,你明白么?”
“我不会辜负您的期望。”
“还有呢?”
“还有?什么……”
阳光打在男人的背后,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去那里寻找答案吧。”
付瑾瑜拿起了放在小桌上的横城手册,这是横城实验中学寄给她的入学通知书中附带的东西。
册子上有着被她红笔勾画过的痕迹,她随着笔迹再次细细阅读了起来。
……横城,简称“横”。是新兴科技人才集聚市,西北高新技术产业开发圈重要驱动区。以“中国术都”享誉中外。
横城是服务于国家统筹内外科技研究大局、整合科技资源,发挥利长远、固根本的优势而新设立的直辖市。
她紫色的眼眸阅读着册子上的内容。
横城市的学区作为国家级新区,聚集了全中国学习器术与相关知识的学生。自建成以来,器术给科技与生活带来改变,但也产生了许多由器术引发的暴力性事件,破坏群众生活生产安全,造成一定社会负面影响。
因此横城九大中学联合成立“横城中学生行为规范督查部”,作为监督学生、自我调解、自我教育的群众组织,做了很多有益的工作。为了进一步发挥督查部作为有关部门联系横城学生的桥梁和纽带作用,在市委市政府支持下,转型为参公事业单位,继续活跃在为横城人民服务的舞台上。
她的呼吸一顿,紧紧的盯着下面的内容。
……为坚持贯彻督查部作风纪律建设,防止脱离学生、消极懈怠风险,经市纪委研究并报民政部批准,登记设立“督查部纪律检查委员会”,以督促廉,以公立信,保证督查部不变质、不变色,使横城拥有风清气正的美好生态。
册子被轻轻合上。
她此次来横城的目的,正是受到上级的指派,去这个叫“督查部纪律检查委员会”的地方——
然后,上任督纪委。
督纪委廉明楼,四层。副书记伍瑶背着手站在落地窗前,她看着一位着装俨然的少女从公车旁离开,朝自己所在的位置移动。那是督纪委办公室主任常灿灿,正准备去车站接新任书记。这是惯例。不过那又怎样,自己一个电话,常灿灿便折返回来。
伍瑶微微笑了笑,局势并没有超出自己的预想。她眯起眼,看着冉冉从对面升起的朝阳。金黄色的温暖光晕,光中飘荡的颗粒,淡淡地在她脸上、身上镀上一层金箔。伍瑶盯着太阳,一个念头突然像阴影里的蝙蝠窜出来:
日出东方,也是惯例。
阳光穿过窗户,把雪白的墙面映照得发亮。办公室里的家具都是统一用胡桃木定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窗帘外层悬垂着遮光的灰蓝色布料,而内层是米色半透光布,此时正被窗户两边的挂钩牢固钩住好让阳光撒入。
窗户边的书柜里摆了许多书籍,大多都是与行政有关的;还有些横城的历史书籍,那是之前去开会上面发放的。除了书籍外还空出了许多地方,柜身水润润的,应该刚被擦拭过没多久;胡桃木制的办公桌上摆着显示屏与键盘,文件被侧边的书立层次分明的夹在里面。
木质地板在与皮鞋合奏“嗒、嗒、嗒”的复调,那是些许不耐烦的表达。伍瑶转过身来背光站在窗边,用右手轻轻玩弄着灰蓝色的发梢,蓬松的自然卷头发包裹着她的头,搭配上不太符合高中生印象的一米五四身高。校服裙边微微摆动,显得她软乎乎的。
“真是没想到,新书记居然是五中的学生。”
她的声音并不大,音节刚融入空气就四散消失。
“是呼,看来这位新书记来头不小。”
回答的这位少女便是常灿灿。水蓝色的头发被扎成两个麻花辫垂在胸前,胸脯因为刚走上楼没多久而微微起伏。右手上拖着一个黑色平板,平板背面正中央有一个红色五星标志。左手把突出的书籍往里推了推,笑眯眯地站在书架旁回应着窗边的人。她转头过去看她那些百般聊赖的小动作,眼镜链也跟着轻微晃动。
“或许……我也该改变一下工作方式了。”窗边的少女脸上浮现出弧度不大的微笑,右手轻轻抚摸着下巴思考着什么。“现在几点了?还没到上班时间么?”
“如果她没迟到的话,那就是我的时间走快了十三分钟。”常灿灿很快的回应了,间隔不到一秒。
卷发少女脸上露出了一个让人看得见的惊讶表情,又很快回到微笑。“不知道上面在急个什么,离春节还早着呢……非要现在就换人。”
“……上任书记蔡舒洵同学,因为考试作弊被带走调查了。”
“现在又有谁不知道这件事呢?但这位前领导答应我的两个九中常委名额可是无法兑现了。”
“她把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给外包出去了。除了演讲,因为这个考试必须得在台上面对老师……”
“够了,说别的。”伍瑶摆了摆手,示意换个话题。
常灿灿适时提出自己的担心:“不去接新书记,这样真的行么,万一她发火呢?”
“发火?在哪里发?”伍瑶笑了:“最好是在车站就气得打道回府。”
常灿灿表情没有变化,显然对伍瑶的话无动于衷。新书记怎么可能因为这点下马威就真的回去,遂了某人的意。她心里暗暗叹气,这位副书记平时总是一副稳操胜券的样子,唯独在“职位”上是极端的较真——伍瑶在说气话。也难怪,“代”字去不掉,又要变回“副”,谁能接受?
“我看她不一定就这么回去吧。”常灿灿知道怎么引伍瑶接着讲。伍瑶说:“她要是接着来督纪委,那路上也够她喝一壶了。”
常灿灿瞪大眼睛:“什么意思?”
伍瑶坐到办公桌前,抽出一份材料,递给常灿灿。她接过,扶了扶眼镜。
杨科长:
据可靠情报和督查部情报科通函,有少数督查员出于偏激心理,对督纪委原书记蔡舒洵涉嫌违纪违法接受审查一事,幸灾乐祸。有甚者认为“终于轮到督纪委倒霉了”……据分析,有极少数督查员准备“再接再厉”,勾连社会闲散人员、不放心人员等,阻挠督纪委新书记付瑾瑜同志上任。对此情形,我科拟准备预案,并在付瑾瑜同志抵横当日布置安全警卫任务。
是否妥当,请批示,以上。
(抄送办公室)
督纪委保卫科
祁兑骞
材料左上角用蓝笔歪歪扭扭写着:拟同意,转伍瑶、陶歆同志。杨曲清。
常灿灿的目光移到右上角,是一排红色簪花小楷:完全同意,新书记上任是中央对加强督纪委领导班子的重视。请保卫科当做重要任务来抓,出色完成任务者,纪检处将适当表扬。转伍瑶同志看。陶歆。
“看完了?”伍瑶笑道:“你也是常委,说说意见。”
常灿灿说:“如果督查部情报科说的没错,那应该请他们处理,管不好手下人,凭什么要我们出人手?”
“我也这么想。”伍瑶说:“麻烦你给姜豫皖去个函,告诉她,口气严厉些。如果付瑾瑜同志遇到了任何意外,督纪委都不会善罢甘休。”她提起笔,在材料空白处批示:已阅。越是敏感时刻,愈需镇静。此事尚有疑虑,不排除督查部空口白牙,戏弄我们的可能,如反应过度,反中圈套。请办公室与督查部加强沟通,要求其约束人众,谨慎处理两督关系。
伍瑶搁下笔,将材料又递给常灿灿。常灿灿笑道:“伍副书记,您忘记签字了。”
伍瑶深深看了她一眼,“你倒是第一次提醒我这个。”
常灿灿额前的头发披散下一些,伍瑶看不清她眼神,心灵的基站今天信号不好。伍瑶听见对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个涉及到督查部,没有您的签字,办公室不好发函,对方可能不认。”
伍瑶哈哈一笑,手上龙飞凤舞。常灿灿接过,伍瑶两个字墨水淋漓,惚然间她感觉这两个字几乎占了半张纸,黏住了她的手。常灿灿连忙道:“伍副书记,我马上去发。”转身匆匆拉开门离开。
伍瑶看着她脑后跳动的辫子,仿佛被抽了一鞭子。
再长的旅途也有尽头,列车不声不响地在横城站停了下来。付瑾瑜坐在位置上不急着起来,先让别人咋咋呼呼取行李,争先恐后挤出去。等到人走的差不多了,她迤迤然起身,整理着装——妈妈挑的连衣裙,拉着行李箱扶杆,走到月台上。
抱歉啊同志们,这回是让群众先走嘛。付瑾瑜嘴里酝酿着话,来接自己的督纪委同事一定等急了。她觉得自己这句话不甜不腻,带着一丝俏皮,简直妙到毫巅。哦,还有微笑,她是会笑的,一般人只会堆笑,而她是先摆出大笑的幅度,然后根据需要一点一点扣减,达到恰到好处的效果。这还有个好,摸不准来人身份时,只有笑得欢的好,笑少了只会是错,而她永远只多不少,惹人喜爱。
付瑾瑜保持着笑容,从月台一步一晃,挪到了闸机门口。她迟疑着摸出身份证往感应区一拍,扇叶门分开,她忙不迭过去,边左右张望。都是人,好多人,她有点慌张了。脚步不自觉停住,身后一人就狠狠撞上,行李箱的轮子踢中后脚跟,付瑾瑜呜的一声,蹲下来揉痛处。再抬头时,肇事者早不见了。付瑾瑜暗骂一声,忍痛站起,先出站再说。来到外面,是个大广场,乌泱泱的人群。付瑾瑜徒劳的扫视,企图看见佩戴督纪委徽饰或袖章的人,但始终没能看到。她掏出手机,没有信号,怎么回事?对了,父亲交代:横城有自己的区域网,虽然和全国互联网并行不悖,但互联网在横城的网速极慢,事实上靠边站了。付瑾瑜坐到石墩上,弯腰打开行李箱,找到父亲给自己的横城网手机卡换上。手机顿时响起滴滴的信息提示音,付瑾瑜先跟家里报了平安,又扫了一眼日期,今天是2045年8月23日,处暑。提前早到横城是肯定的,与他处不同,这里十几万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是住学校宿舍,所以要在正式开学前准备好一切。她心里确实有期待的,急着瞧瞧未来工作的场地。
看了看导航,离督纪委还挺远,靠腿肯定不成。付瑾瑜松口气,好在带的钱够,她准备拦辆出租车。整理好行李箱重新锁上后,目光如蜻蜓点水从行李箱上跳开。
行李箱底有东西。
是一小块磁铁模样的灰色圆环。付瑾瑜没有贸然去除,她打开购物软件,将它拍了下来。跳出来一列画面:您可能在查找的是“超小型追踪器”。付瑾瑜想了想,点开购物评价,大多是匿名,但很多条评价提到:“出任务很方便。”
付瑾瑜关掉手机定位,拦住白红色涂装的出租车,她对司机说:
“请您帮我把这个行李箱送到督纪委。”她给司机展示里面没有炸弹和危险品。司机答应了,付瑾瑜递给他两倍的车费现金。“但是要到一小时后送到,不能早到。”
司机开着车离开了,付瑾瑜等来下一辆车,是一位女司机,嘴边叼着烟。她一上车就对女司机说:“跟上前面那辆出租。”付瑾瑜坐到后排,拔出刚刚插入的手机卡,将其关机。
“劳驾,您手机能不能借我用用,我没话费了。”
女司机痛快答应了,又把烟蒂摁灭。她边开车边问:
“这是在跟着谁吗?”
付瑾瑜含糊应了声嗯。女司机谈兴很高:“嘿嘿,今天还真奇怪,街道上也不安宁。你们学生是有什么活动吗?”
付瑾瑜说:“有一点,不过是秘密活动。”
女司机连连点头:“保密,保密,我懂的。”
过了一会,她又带着神神秘秘的表情:“是抓谁啊?”
“抓谁?”付瑾瑜轻声重复。
“嘿嘿,肯定啊,个个都带着装备,估计抓的还是什么暴力分子,要不怎么这么大阵仗?”女司机看了看后视镜,“诶,你怎么没带装备?”
付瑾瑜捏了捏手,没说话。女司机笑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哇,看你样子就是领导,是来坐镇指挥的吧。”
付瑾瑜笑笑,说:“算是吧。”
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女司机聊着,完全没关心话题歪到天边去。心里却不像表面那样云淡风轻,横城不至于是龙潭虎穴,也不是好相与的去处。自己刚来,路还没走一百步,就已经被盯上了。会是谁呢,自己来横城,动了谁的利益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办?
她想到父亲,父亲会怎么做。是的,父亲会耐心的等待,等对方自己沉不住气。可是现在不是能有耐心的时候,自己必须尽快赶到督纪委。要不要赌一把,她拿着女司机的手机,打开督纪委官网,网页加载了几秒,显示“502 Bad Gateway”。付瑾瑜刷新了两次才进去,她找到页面上的一个联系电话,尝试着打了过去。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对面说:“你好,这里是督纪委信访办公室,请问有什么问题需要……”
付瑾瑜沉声说:“您好,我这边是横城站警巡处的,想问一下你们督纪委有没有派人来迎接新书记?”
对面女声呃呃两声:“这个我不清楚啊。”
“那你们谁能清楚?”
对面似乎是换了个人,另一个声音传来:
“你好,我是督纪委信访办公室主任。有什么问题请和我说。”
付瑾瑜重复了一遍。对方回答说:“据我所知,保卫科今天日程安排是没有这个任务。”对方补充道:“新书记在你旁边吗,我想和她通电话。”
付瑾瑜忙道:“她不在,刚才走了。”
对面追问:“那请问她……”付瑾瑜不等说完,挂断电话。
在她这辆车的前方,插进去三辆巡逻摩托。女司机说,这些督查员从来不守交通规则,真气人。付瑾瑜不说话,眼神直勾勾盯着他们后背。只见左边一辆摩托上的人手上拿着扩音喇叭对出租车喊着什么,而坐在其背后的人晃来晃去,付瑾瑜看见她手上拿了根造型特异的长杖——想必这就是册子上讲的媒介吧,前方那辆出租车的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轮胎开始打滑,车身左右摇晃,看起来十分危险。驾驶摩托车的人哈哈大笑,紧追不舍。又有十几辆摩托、电瓶车和自行车加入,这些车的车身并没有喷涂“督查”二字,驾驶的人大多也没有佩戴袖章,穿着奇装异服。道路一下子被截断成两边,场面混乱不堪,鸣笛声浪一阵又一阵。然而,道路上的其他车仿佛有一种“司机见惯”的默契,就像世代默默忍受天灾的普通人,减速让开了道。
驾驶位上挂着的车载对讲机里传出嘈杂的噪声,断断续续的听见有人问学生路发生什么事了,背景里还有耳熟的哔哔叭叭的喇叭声,通话是前面的司机发出的。女司机很吃惊,说这场面着实少见,我们还是避开吧。付瑾瑜坚持要她跟上去。女司机边说脏话边踩着油门。
应该说那位男司机非常敬业,楞是稳住了方向,朝着督纪委加速前进。这激怒了那些督查员,他们中有人加速挡在了出租车的前方,司机终于受不了了,停住了车。摩托将它围住,七嘴八舌的喊:“请督纪委的新书记赏脸见见。”
然而下来的只有灰头土脸的司机,学生们不相信,车门大开,只看见一个行李箱。他们捶胸顿足,往行李箱上敲打又吐口水,愤懑地骑上交通工具离开了。
等督查员都走了,付瑾瑜从车上下来。她从司机手里接过行李箱,又给司机道了歉,司机摇摇头开着车离开,而她盯着行李箱发呆。女司机宽慰她:“好歹东西没事。”付瑾瑜在公文包里摸摸索索拿出纸巾把自己的行李箱擦干净,再放回后备箱。付瑾瑜重新上了车,女司机慢慢往督纪委开。她说:“闺女,来上学?”
付瑾瑜点点头。女司机说:“要报道吧?”
“还要过几天去了。”
女司机哦了声,“你是读几中啊?”
“五中的。”
“噢,五中厉害啊。那个督查部长林天满,就是五中的嘞。我女儿和她是舍友。”
付瑾瑜笑道:“您女儿这么厉害啊。”
女司机得意道:“嘿嘿!”
不多时,督纪委到了。付瑾瑜下车,拖着行李箱,和行李箱上斑斑驳驳的刮痕。好在跟门口正吃西瓜的保安表明身份后,那个保安腾一下站起来,竟然是督纪委保卫科的科长杨曲清。后者说待会帮她把东西提到四楼的办公室,副书记已经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付瑾瑜的脚踝已经不痛了,但她注重仪态,在来来往往督纪委成员飘过的目光中慢慢走到四楼。她注意四楼的地板比楼下的精致,跟她家的类似。踩在实木地板上,鞋跟和地板合奏出熟悉的响声,这让她的神经舒缓了一些。她听见房间里有人在对话:
“关于这个新书记付瑾瑜,你有什么新消息吗?”
“很少,她初中不在横城读。这会刚来五中上高一,就要做我们领导了。”
“人和人的差距啊。”
“接到市纪委通知函的时候,真是吓一跳哩。”
付瑾瑜的脚步重了些,谈话声立刻消失了。她推开门。
“不好意思啊,我来迟了。”
迎上来的少女手里捧着平板,熟稔地接过付瑾瑜的公文包,乖巧喊了声书记好。付瑾瑜回了句好,便把目光移到办公桌后站起的另一位少女身上。她应该就是伍瑶,督纪委的二把手。付瑾瑜想,初三时两级跳从科员到常委,又接任副书记,本事不小。然而不容她多想,手心已被温软包裹住,上下摇晃。
“付书记,您好您好!辛苦了!”
“您好您好。”付瑾瑜回应着,路上确实辛苦,只是现在不能表现出来。付瑾瑜试探道:“您哪位?”
“我是和您搭班子的副书记,伍瑶。”少女脸上的微笑无可挑剔。
“闻名不如见面,您就是伍瑶同志!您好您好,辛苦了。”付瑾瑜也热情道。官场上,见面来一套片儿汤话她不怯。面前这软趴趴的少女果然就是伍瑶,只是和自己的想象不太相符。付瑾瑜还在她眼神里看出了一丝别样的情绪,想必是蔡舒洵落马带来的惊吓,督纪委这些日子都来期待自己前来。确实,一个英明的书记不常有,同志们受委屈了。付瑾瑜心中挥挥手,大家处于水深火热中呢。不过没关系,自己来了,督纪委就有了主心骨。她看着刚才接包的少女,询问了:“这位是?”
“我是常灿灿,负责办公室的工作。”对方抱着平板,脸上挂着一份灿烂的笑容。“您初来乍到,还有很多事需要熟悉。事不宜迟,干部大会我们再迟到,可就不好啰。”
“马上就去吗?”付瑾瑜有些吃惊,她本来还想到这儿来报个到就先去未来就读的学校看看,或者跟副书记伍瑶熟悉一下内情,可是看来常灿灿不给她这个机会。那就去吧。
干部大会在奉公楼四层的会议一厅召开,三人从两幢楼之间的空中走廊过来。付瑾瑜夸了走廊边的多肉长势喜人,说:“你们以为我是胡说,这多肉里面就出政治嘛。它长得好,说明同志们有花心思维护环境,环境维护得好,工作也就能做好。”
伍瑶笑道:“付书记喜欢,灿灿,等会给书记办公室摆上一盆。”
付瑾瑜说:“别,还是摆在这里好。环境维护靠大家嘛。”
“书记说的对。”常灿灿笑眯眯接腔。
会议厅到了,付瑾瑜刚要进去,被常灿灿拉住袖子。常灿灿指了指前面:“书记,您从前门进吧。”
付瑾瑜噢了声,走到前门进来。原来前门进去就是阶梯,天花板上的射灯光源柔和,直接走上主席台,台后铺着白色的幕布,台前排有三张高椅。常灿灿轻轻挨着付瑾瑜坐下,伍瑶站在中间,将文件袋放下,抽出一份材料,咳嗽一声,说:“好了,现在开会。”下方数十人抬起头来,望着上面。
付瑾瑜微微扫视一圈前排五人,杨曲清她是见过了,后者冲她点点头。付瑾瑜想起她帮忙拿行李,用感谢的笑容回馈。最左边是个面带微笑,却并没有让人感觉她真的在笑的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付瑾瑜,盯得人心里发毛;在她旁边坐着的少女一直摩挲着手上的玉镯,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一旁的粉发少女盯着窗外,两耳不闻会议事;还有一个戴着黄色南瓜帽,正在小口啜着杯中饮料。伍瑶的声音又响起:
“现在,我向同志们宣布一项人事变动。根据中央有关部门推荐,市纪委决定,付瑾瑜同志任横城市督查部纪律检查委员会委员、常委、书记。希望全体同志,以蔡舒洵为教训,加强班子团结,深刻清理流毒,举一反三、刀刃向内,尽快挽回督纪委形象,不忘初心,为学生服务。”
台下掌声响动。付瑾瑜也微笑鼓掌。
“下面请付书记发言,大家欢迎。”伍瑶坐了下来,微笑鼓掌。台下掌声又起。
付瑾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起来的,她微笑着,环视着在场的人。众人也看着她,意义不明的目光汇聚在她身上。付瑾瑜感觉后背登时出了冷汗,得先说话。付瑾瑜手指抓着桌板。
“……横城的交通不太好,诸位也是同样的感觉,对吧?”
她没看到伍瑶惊异地和常灿灿对视了一眼,只看见众人懵懂的脸色,以及前排五人面面相觑。还有人偷偷的笑了一声。伍瑶站了起来,场面为之一窒。伍瑶说:“市里对督纪委主要领导同志职务的调整,充分体现了市委市纪委对督纪委的亲切关怀、对督纪委领导班子建设的高度重视、对督纪委发展的殷切期望,我坚决拥护和服从。”
付瑾瑜注意到此话一出,众人反而窃窃私语起来。伍瑶继续道:“大家可能不了解瑾瑜同志,我这里有一份北京转来的材料,念给大家听听。付瑾瑜同志政治坚定、业务过硬,视野开阔、锐意进取,为人正派、严于律己,处事稳重、谦和低调,长期从事组织研究,对机关事业发展有很深思考,对领导工作有丰富经验。我一定会全力支持瑾瑜同志的工作,和衷共济、齐心协力,共同抓好市纪委各项决策部署的落实。”
台下掌声过后,付瑾瑜恢复了状态。她开口道:“我来之前,市纪委和我交代了。伍瑶同志始终以强烈的事业心和责任感,为美好新督纪委建设倾注了极大心血,作出了杰出贡献。虽然相识不久,我能充分感受到伍瑶同志坚定的政治立场、真挚的为民情怀、丰富的领导经验、强烈的担当意识和实干的工作作风。毛主席说,只有先做小学生,才能当先生。我现在不敢就以书记自居,我来横城第一件事,就是学习、学习,再学习。我要向伍瑶同志学习、向各位常委学习,也要向每个同志学习。接过督纪委事业发展的接力棒,我深感使命光荣、责任重大。我将始终牢记督纪委的宗旨,时刻不忘横城的向往与期待,倍加珍惜上级和人民给予的宝贵机会,高举旗帜、接续奋斗,在历任班子打下的良好工作基础上,紧紧依靠大家,团结带领全委上下,广泛凝聚各方力量,弘扬老一辈督纪委人的优良传统,扎实推进平安横城建设。同志们,我们要敢于斗争、敢于胜利。马上就要建国一百年了,人们常说督查部是横城的名片,那督纪委就是横城的标杆。现在的情况非常严峻,上级既然派给我们这样的任务,那我们要怎么做呢?”
台下一呼百应:“解决问题,强国有我!”
付瑾瑜满意道:“很好!大家要保持这个心气,我们的前途就永远光明着。散会!”
付瑾瑜没有马上去自己的办公室,来日方长,急什么。她记着父亲的话,每到一个新地方,就要先和老干部说上话。这些人是行走的地方志,又是各部门、各战线的代言人,想了解情况、缕清关系,非听听他们的意见不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你不拿他当宝,宝玉就可能变成石头,被对手砸到你的脚上。
常灿灿带路,引着她来到宣传科,并带走了屋内的两个正在斗嘴的小科员。付瑾瑜开门见山:“岑双茗同志,您好。”
宣传科长岑双茗面前的桌上摆着一杯蜂蜜水、一块塑料的饼干包装袋。那顶南瓜帽挂在抽屉的把手上。她站起来同付瑾瑜握手,微笑着说:“付书记上任第一站就来我这调研,真是受宠若惊啊。”
付瑾瑜嘴上客气着,目光打量着这位同是五中的学姐。岑双茗比她高些,嗓音醇和,见之可亲,虽并不给人惊艳感,但她的目光就像漩涡一样深沉。乌黑的头发稍过胸些,刘海用发卡稍稍别住,看得出来她是一位懂得享受生活又不追求奢华的人。
两人坐着说话,岑双茗似乎不是健谈的人,更多是在倾听付瑾瑜的自我介绍。她请付瑾瑜喝了蜂蜜水,便想送客。付瑾瑜只好近乎耍赖般邀她吃午饭。岑双茗只好带她去单位周边的面馆就餐。两人端着面,找了个角落位置相对而坐。岑双茗还买了一碟荷包蛋,很自然地用筷子将蛋划进付瑾瑜的碗中。
付瑾瑜有点不好意思:“谢谢,您真照顾我。”
“没什么,我虚长一岁嘛。”岑双茗翻弄着拌面,“书记从北京来也辛苦了,试试横城的酱。”
付瑾瑜忙嗦了一口,品尝着味道。岑双茗用指尖从桌边推过来一瓶酸梅汁:“这也是横城特产,书记试试。”
付瑾瑜猛灌一汽,咂嘴道:“还是您会吃,约饭找对人了。”岑双茗笑了笑,低头轻轻吹面。付瑾瑜悄悄抬抬眼镜看着她,岑双茗,督纪委上一任常委兼组织科长,如今据说在宣传科“养老”。付瑾瑜不太相信这一传闻,许多人到高五毕业前夕都紧紧抓着职位不放,岑双茗就这么高风亮节?何况她还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常委,初三后期代理组织科长,高一时转正,就入常委会。付瑾瑜想起伍瑶,在初三毕业后入常跳到了副书记的高位,在蔡舒洵落马后这个暑假又是代理书记。怎么一个比一个……付瑾瑜无奈的想,看来自己或许不该在这个时候来。
伍瑶也是这么想的。她正在办公室里面无表情听着杨曲清的汇报,手上的笔来回转动。付瑾瑜居然安全来到了督纪委,虽不是很出乎意料,但也让她郑重了些态度。等回过神来,杨曲清已说完话,等着她的反应。伍瑶点点头,让杨曲清离开。杨曲清却不走,挠着头说,刚才大会上,她因为乱开玩笑,不严肃,被陶歆扣了分。伍瑶笑了笑,对常灿灿说:“先给曲清同志记上,到年底一起把处分销账。”
常灿灿在平板上点了点,脸上看不出一丝波动,只是写字的力道加重了几分。
杨曲清嘿嘿笑笑,竟还不走,她问:“伍副书记,现在瑾瑜书记来了,您这,还能销得掉吗?”
伍瑶回笑道:“好啊,那你去跟瑾瑜书记求情呗!”
杨曲清忙说不敢,飞一般逃了。伍瑶冲她的背影捅了一眼,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常灿灿跟到她身边,听到这位副书记轻轻说了声:
“夕阳无限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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