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生病了，外婆带着我去看她，我跟着外婆搭错车，走错路。在已经没有渡船的渡口上，我知道外婆很久没有出去过城里。我们走到了后来建好的桥上时，我看着外婆的背影，突然有感觉到，这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去城里。
“外婆，会有车吗？”
我问外婆，她看着路的前方，神情保持坚定的态度。
“会有的。”
一辆开往城里的车从我们身边经过，我看着呼哧而去的车。
“外婆，就是这辆车。”
外婆的步子跨大了一下，不过和车子的速度比起来，还是太慢了，慢到很不自量力，而且那样的举动显得有些搞笑。
“车子半路不停的，你们要到前面的车站去。”
从桥边的树林里窜出一个人来，他戴着草帽，裤脚被卷了起来，黑黑的皮肤露出两排黄牙。
“谢谢你。”
外婆道谢点着头，我跟着外婆，走到了车站。所谓的车站，不过是用水泥土搭建的一个台子，没有太多的装饰，但就像一个标志那样，能让车子停靠。
没等多久，车子就开到车站前，我跟着外婆上了车，外婆摸了好一会口袋，才摸出一个红色包裹的布来，她慢慢地掀开红色的布，我看着布被一层一层的平摊在外婆的手掌心上——是钱，满是折痕的钱被红色的布包裹得成一堆。
外婆数了乘务员说的车费，交给了对方，我认真地看着整个过程。后来的很多时候，我对那些被红色布包裹的钱都很有印象，特别是外婆慢悠悠掀开布数钱的动作。
“外婆，你这个包那么破，就不要了。”
“还能用，回去用线补一下就好。”
外婆说着又用手指压了压挎包上线头的位置，车子缓缓地开动，我看着熟悉的路，心里想念妈妈的感受又开始饿了。车子没有东西可以吃，我看着司机的背，又看了看身边的外婆，她正眯着眼睛，一副昏昏欲睡的神态。
“外婆，我饿了。”
我的声音，外婆的眼皮挣扎了一下，眼皮很沉重的感觉被挣开了。
“饿了？”
外婆迷离地看着我，我点了点头。外婆又开始翻找自己的挎包，平静的表情没有太多波动，结果也没有找出什么可以吃的东西。
“等到了那边，我再去买包子给你吃。”
外婆安慰我，可是我当时的心情却乱糟糟的。
“我现在就想吃。”
“现在，在车子上也没有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了起来，虽然没有哭出声，外婆伸出手摸着我的头，嘴里咿咿呀呀说着一些话，我听不懂，感觉就像能为我解饿的咒语一样。
“外婆说个大包子的故事给你听好吗？”
我抹去眼泪，点着头。
“以前家乡有庆典就会请戏班来做戏。在戏台下，各种小摊都有，那个时候为了做一些吃的东西去庆典上摆放，外婆就会做大包子，包子一开始是没有馅的，因为要放在神灵前祭拜，有馅放久了就不能吃。每次外婆做那样的包子，都会做几个有馅的给你妈妈和外公吃，可是全部一起做的包子，你妈妈分不清哪些是有馅，哪些是没有馅的。
“你妈就会跟着外婆，在灶台前，帮忙烧火加水，看着大大的包子，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就是不敢伸手去拿，她知道，没有馅的大包子要拿去祭拜，而且没馅不好吃。现在想想你妈妈站在灶台前，看着冒热气的大包子，和你现在的样子一模一样。”
外婆说着开心笑了起来，我满脑子都是她说的大包子，肚子变得更加饿了。大大的包子好像冒着热气在我的头顶上旋转着。
“外婆，我也要吃那些有馅的大包子。”
“行，只要你现在乖乖的，等看完妈妈回去，外婆就给你做有馅的大包子。”
外婆奇怪的办法，我却很受用，我认真地点头，心情一下子很期待那些有馅的大包子。在期待的心情中间，车子开进了城里。
在熟悉的车站下来之后，换成是我带着外婆，去到医院，外婆在询问到妈妈的情况之后，带着我到病房外面坐着。
“妈妈在休息，医生说了要等她醒来我们才可以看她，外婆去给你买吃的，你坐在这里别乱跑。”
外婆说去买吃的，结果一去就没有回来，直到入夜之后，她才被警察带到了医院，说她迷路了。
“包子凉了不能吃，外婆买了一些饼干。”
外婆看到我时，摆出抱歉的样子，我看着她手里的包子。
“我已经吃了，妈妈的同事来看望她，给了我一些吃的。”
外婆有些失落，又有些庆幸地坐到我身边的位置。
等到妈妈醒来之后，她看着我和外婆，意外的样子有些暧昧，不过接着她和外婆都哭了。我站在外婆身边，看着她们哭泣的时候，有些慌张，不知道为什么她们还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对方就能哭。
妈妈和外婆聊了很久，那天晚上，我和外婆城里住了一晚，我去找妈妈聊天，她的样子看上去没有精神。
“妈妈，你生什么病？”
“妈妈没病，就是太累，休息之后就没事。”
“外婆很笨，带我来的时候还坐错车。”
我倾述着外婆带我进城的事情，妈妈听着笑了笑，然后又悲伤流眼泪，她也像外婆那样，抚摸着我的头。
“外婆的包包都很旧，她也不换一个包包用。”
我形容着外婆的挎包，妈妈就是听到这里开始哭的，然后她告诉我。
“那是我妈妈第一次工作拿到钱买给你外婆的，她一定不舍得扔掉，你外婆这个人心很细，你外公留下的雨伞被妈妈偷偷藏起来过，想让她买把新的，她就是不听，那把伞一到下雨天，有一边是挡不了雨的。”
“是不是有一边是弯弯的？”
我用手比划着。妈妈点点头。
“你外婆这辈子不容易，她常常和妈妈说，我们家的女人没有享福的命，外公在妈妈读书的时候就去世，你爸爸也是，在你准备读书时就走了。你外婆说那么刚好，你也是个女孩。”
妈妈一副认命的样子，我虽然没有听懂，可是说到爸爸，我却努力回忆爸爸的样子，我才上小学的时候，爸爸就离开了，我对他的记忆也在慢慢变得越来越少，家里总是妈妈忙碌的身影。
“妈妈，你小时候吃饭，外婆也会在碗底放肉吗？”
妈妈听到我这句话，又哈哈大笑起来，她带着眼泪的眼睛，笑起来像倒转的月儿，有些好看。
“以前大家都没有钱吃肉，特别是我们家，你外公会买肉回来的时候，你外婆就会给妈妈吃，但是后来知道外婆都给了妈妈，我就不愿意吃了，想让外婆吃一些，她就想出了在碗底放肉的办法，说是进碗的东西，一定要自己吃完。”
我听妈妈这样说，突然又觉得外婆有些可爱，她好像不是很多话说的老人，可是总做些很可爱的事情。
“你外婆总是先照顾着自己的孩子，宁愿自己受累。以前你外公去田里干活，你外婆会带着我去给你外公送饭吃。有一次在路上，我太饿了，把我和你外婆的饭都吃完了，结果你外婆饿了又不能吃你外公的饭，就在路边捡一些很酸的果子吃，明明很酸，她却为了不让我看出来，还要忍着说满好吃的。结果我咬了一口，酸到脸都变形。”
我听妈妈说起很多外婆的事，以前我对外婆的过去都没有什么兴趣，只有她在说起那些传说故事时，我会愿意听一些，妈妈说的时候，我一直在脑海里想象外婆做那些事的样子。
那天我和外婆在城里过了一夜，在我和妈妈住的房子里，外婆看着很多她没有见过的东西，摇晃着脑袋直直看着，却又不敢伸手去碰那些东西。
“这是电脑，不是电视。”
我告诉外婆她看着的东西是什么，她以为在电脑前面的键盘是电视遥控器，还问我为什么遥控器那么大，而且上面画着一些像小蝌蚪一样的图案。外婆可爱的形容键盘上的字母是像蝌蚪一样的图案。
“这个妈妈说是她工作用的电脑，平时她不在，都不让我玩。”
我家没有电视，只有妈妈用来工作的电脑，有时我们会拿来看电视节目和玩游戏。
外婆在城里住了一晚，她第二天很早就起来做了一些吃的送去给妈妈，从医院回来，她好像认识了路，没有让警察带回家，这点让她有些得意，她一看到我起来，就告诉我自己去了一趟医院，医生说妈妈休息多一天就可以出院了。
“外婆，你为什么不在这里和我还有妈妈一起生活，乡下不会很无聊吗？”
“外婆住不习惯，在家乡，走出去还有一些人聊聊天，在这里，感觉像被困住了，外婆哪里都去不了。”
妈妈出院的那天，她带着我和外婆回到了乡下，在那些外婆熟悉的地方，她露出了城里没有出现过的笑容。
我的外婆和很多人的外婆都一样，会用她自己的方式去照顾自己的孩子，在她的记忆里，都是些老旧的东西，她不懂新的事物，但她告诉过我，人生病了就看医生，饿了就要做饭吃，不过看着孩子慢慢长大，她会觉得自己没用了，老了会害怕自己连累孩子。
我常常想起，外婆带我去看妈妈那一天，虽然只是平常的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