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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背对船头,盘膝而坐,身前摆一张七弦琴,那张琴形式古朴,似乎年代久远,但除此以外,宋少群看不出它的特异之处。女子春葱般的手指在七弦琴上轻轻抚动,那光洁的琴弦微微颤抖,琴声清冽无比,如冰河乍裂。女子身后,广阔的海面腾着白蒙蒙的水雾。宋少群觉得他们是天地间一只沙鸥,无依无伴,随波逐流。他把目光收回来,重又落在前面的女子身上。
女子穿一身毫不起眼的青布衣裙,眉宇间有股淡淡的,忧伤吗?不象,宋少群拿捏不定她表情下掩藏的意味,确切地说,应该是寂寞,轻烟般的寂寞。他的视线痴迷地缠绕在她清新的颜容上,一刻也不愿离开。女子对他的注视已习以为常,只顾专注地弹她的琴,偶尔抬起头,用水一样的眼波,看一看他沉静的脸。这时,宋少群就会去追寻她的目光,在两道心灵之光接触的瞬间,他想,她会发现他眼中泄露的秘密,她会知道,他对她的情意究竟有多深。女子似乎洞察了他的用意,嘴边泛起两个浅浅的梨涡,旋即消失,她的笑靥,象琴音一样晶莹剔透,却又难以捉摸。
“弹得真好!”宋少群拍了拍掌,由衷地赞叹,“与上次相比,又进步了。”
女子垂下头,道:“每次见你,都这么说,要真象你说的那样,我岂不是早成了国手?”
宋少群笑道:“国手又有什么希奇?在我看来,你比那些沽名钓誉之辈,强得多了。”
“那你的剑法,有没有进步?”
“那还用说?这次上山,父亲说除了功力尚有缺憾,单论剑术之精纯,我已在他之上呢!”
“哦,真的吗?”
“父亲很少称赞别人,自然不会乱说。”
“那,那太好了!”女子欢喜地起身,“你渴了吧?我给你拿茶水去。”
宋少群待她经过身旁时,张开手臂,揽住她的细腰。女子脸上飞红,待要挣脱,却又不舍。宋少群手上微一使劲,她已立足不稳,倒在他怀里。他搂着这娇弱无力的身躯,贴在她耳边细语:“小眉,等我天下剑会夺魁后,就来娶你!”
被唤作“小眉”的女子心神俱醉,颤声道:“真的吗?”
宋少群道:“今生今世,我若骗你半句,就让这只手废掉,再也使不了剑!”
女子大急,掩住他的嘴巴说:“你傻了吗?说这样的话,呸呸呸!”
宋少群看着她的娇嗔情态,忍不住凑到近前,便欲吻她,女子指一指后舱,轻声道:“别这样,老爹在呢!”宋少群这才想起,船尾还有一位持桨的老爹。他松开女子,放眼向船头望去,“嗯,快到了。”
宋少群去的地方,是近海一个小岛。到了岸上,他对小眉说:“三个月后,我去看你。”小眉知道他来这里,是跟一位隐士学剑,那位隐士不许他带任何人上岛,所以每次回来,她都是独自一人。
老爹的木桨在岸上一点,小船便荡了开去。宋少群看着小眉依依不舍地立在船头,向他挥着手,身影渐渐远去,终于溶化在悠悠海天之间。
7
宋少群走进岛上唯一的一个小渔村,与伊人重逢的喜悦化作离别的伤感,使他的脚步略显沉甸。空气中弥漫着淡薄的鱼腥味,这味道何其熟悉,渗透着八年来生活的点点滴滴。习武之初,他师从本派长老齐先吾,八年前,齐先吾丧妻,办完丧事后突然退出江湖。宋少群便随他在此隐居,继续学剑。
岛上五十来户人家,宋少群尽皆熟识,路过时,渔民纷纷向他招呼,“宋公子,回来啦?”
“是啊,大叔大婶好!”
“你的伯父出海去了,还没回来。”
“哦,知道了。谢谢!”
住所在村子的南端,院里晾着渔具,与普通渔家一般无二。推开门,是一间比刘禹锡的“陋室”更简陋的屋子。宋少群在门口停了片刻,似乎要确认自己已回到此间,随后转至屋后,拨开墙角的柴堆,亮出一段剑鞘。
他手一抄,长剑已握在手中,随手挑根木柴抛上头顶,剑尖一颤,平空添了朵寒湛湛的冰花,木柴落地,居中分为六瓣,形如腊梅。
一位须发灰中夹白的老者进了院子,眼睛扫一眼地上,并没说“你回来啦”之类的废话,只用鼻子“嗯”了一声,表示看到宋少群了。
宋少群忙收起剑,叫了声“师傅”。按辈份,老者本应是他的师叔祖,但他的武功自小由老者传授,是以直呼老者“师傅”。这样一来,他和其父宋云峰便成了同门不同师的师兄弟。
见老者身上衣服湿了一大片,宋少群关切地道:“师傅,海上浪大吗?”
老者回过头来,一张脸沟壑纵横,若非亲见,恐谁也不敢相信这个老渔夫,就是昔日名震天下的“剑隐”齐先吾。
“离剑会还有几个时辰?”
宋少群一愣,几个时辰?不是还有三个月吗?
齐先吾皱起眉头,转身进屋。宋少群低头跟在后面,道:“光阴易逝,徒儿却不知珍惜,真是该死!”
齐先吾哼了一声,“知道就好。吃完饭,上后山崖。”
他们练剑的地方,在一面数十丈高的峭崖顶上,那山崖孤零零地临海而立,形若刀削,崖下惊涛骇浪,声震如雷。岛上的渔民,休说上去,便往上看一眼都心惊胆颤,双腿发软,正是避世练武的绝好所在。
海风挟着雨鞭,没头没脑地扫在齐先吾脸上,他石像般凝立,岿然不动。
雨越下越大,在他面前,布下一道水墙,数尺之外,物体已模糊难辨。
雨墙骤然裂开,一点雨珠,由万千同类中脱颖而出,激扬而至。
宋少群的剑气,后发先至,刺破雨珠,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停在齐先吾的眉心!
缘何停住?
齐先吾的剑尖自下而上,在他的剑脊上一点,宋少群的剑势一滞。
变,变招。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宋少群弯腰,身体几乎成一个圆,挺剑,由一个意想不到的角度,刺来。
齐先吾眼中有了笑意,毕竟是年轻人,骨骼的柔韧性,非老人能及,这一变招,换了他,就办不到。
退一步海阔天空。他退了一步,间不容发地避开,只是这一剑的余息,削落了他头上一缕白发。
宜将余勇追穷寇。宋少群得势不饶人,一剑紧似一剑,重重雨幕中,已分不清哪是雨滴,哪是他的剑尖。
齐先吾退,再退,七步,已到了悬崖绝壁。
不能再退了。
宋少群剑势一往无前,他没发现师傅已被逼到了绝地,即使注意到,也已来不及收手。
什么叫背水一战?什么叫破釜沉舟?
齐先吾陡发厉啸,生之意志,融于剑中,剑也仿佛有了生命。
两剑痴缠交错,在一起不知亲吻了多少次,如一对爱到刻骨的情侣,生离死别,难舍难分。
叮,宋少群的剑脱手,如指缝中滑出的一道烟花,凌云直上。
他看着空空的右手,默然,但眼里,分明印着个壮志未酬的叹息。长剑优雅地打着转,以一个凄艳的自绝姿势,落在师徒俩之间。剑锋向下,无声无息地没入土地,只有剑柄,如风中残荷,兀自摆个不休。
雨水从两人的发梢淌落,如微型瀑布,顺着身体的曲折起伏,蜿蜒成无数条河流。
齐先吾把踏出悬崖一半的脚收回来,说了一个字:“好。”
宋少群往他身后看去,一惊,道:“师傅!”一阵歉疚涌上来,心道:好险!还好这一招被师傅破了,否则……
齐先吾与他擦身而过,拍一下他的肩膀,“回去换衣服吧,别着凉了。”语气中,却不经意流露出一分难能的亲切。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