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节是电脑课。同学们雀跃去了楼上机房。周胖胖说不想去，要留下写作业。好像有好几次了，他对这种可以放肆的课没有别人的那种疯狂。他只对学习做题考试情有独钟。

小A走到我身边，他想取回他的书。刚刚几分钟前的课堂上，任课老师厉声批评他：“听课你不看自己的书，抬头张望什么？！你每次都这样！”课堂气氛很严肃，老师很生气。我一听就知道一定又是他。因为他根本不会听课，每天在课堂上高频率习惯性走神。

我抬眼看看面前这个小男孩。他并没有一丝难过的表情。这是一个多动症孩子。最典型症状就是面部表情不自觉抽搐，五官不受控制地动。我问过他：“你父母有注意到这点吗？”他说没有。我想一方面是因为家长不会观察，一方面是他在父母面前极其放松，容易被忽略。

好在我手中活忙完了，刚好有空。看着身边的小A，我们的聊天开始了。

这不能称之为一场谈话。凡是师生谈话，老师的目的性策略性都极强。直奔主题，意图明确。这位男生的问题绝非几个回合就能有突破的。我不是上帝，自问无能撼动一颗沉睡的灵魂。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性格基本成型。凭我三个月的教育就能将其唤醒，我从来不敢如此高估自己。但是每每看到他们，忍不住想试一试的冲动总是想从胸膛里蹦出来。这位少年，我自知我不能改变什么。但是，已经站到我眼前了，那就聊一聊呗。也不损失什么。

“小A啊！你怎么又不认真了？”我开始话题。但我知道这个问题是不会有回答的。果然，他眨眨眼睛。嘴巴鼻子都动了动，但不说话。没关系，我可以继续。我拉起他的手，“我也知道，你这个习惯从小学起就有了，已经陪伴你好久好久了，一下子改掉有点困难，是不是啊？”

他还是挤眉弄眼，不说话。我知道，他心里有在说话。

“你老是这样老师会不高兴，会不喜欢你的。”我始终看他表情。“你有没有感觉到老师都不喜欢你啊?”我一改平日的严肃，歪着脑袋假装糊涂问他。这种敏感的问题不是谁都可以乱问的。不过小A不会反应激烈。

“不清楚。”男孩看看我。

这很正常。要么是不肯说，要么是真不知道。我宁愿他是前者。后来我才意识到恐怕小A连自己不被喜欢都还不知道！我继续一副八卦的表情，热情极高地想要刨根问底。男孩颇感意外地偷看我，显然很受鼓励。敢于拿眼睛看我就对了。最怕全场老师一个人唱独角戏，做学生的低头倾听，唯唯诺诺。这种谈话方式于我是最绝望的。看不到眼睛看不到表情的谈话我每次都会中途终止放弃。

“那你猜猜谁可能不喜欢你？”我也努力帮男孩一起想的样子。他果然想了想。面部的小动作不那么多了。他已经开始放松了。自始至终我语气轻柔，神态亲切。一副想要帮助他解决问题的姿态，又一种对他的过错并不在意也不追究的态度。

“嗯，科学老师刚才大声批评我，他可能有点不喜欢我。”

“嗯！”我夸张地点点头，表示他分析地有道理。

“还有......”他抬眼看看我，“你......也有点不喜欢我。”

这么大胆的话也敢说？看来是完全放松了。我故意想了一下，“是有点。”我对他笑笑。

“那......”

聊到这儿，我开始轻松了。接下来的话题就有针对性了。对于这么大的孩子，我习惯用“喜欢”去引导学生靠近老师。谁都渴望得到老师的喜欢，也会嫉妒受老师喜欢的同学，会因为老师的喜欢而雀跃，会因为老师的不喜欢而失落。在这方面我自认为自己拿捏得还是比较到位的。本来自己行事就偏感性。

“那......”我开始出牌，“老师我有点不喜欢你，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没有啊！”

我的天！小A，你怎么不按常规出牌！

没有预想中该有的低头沉默难过甚至流泪。不应该啊。我的设想被他打破了。

不过也正常。那次在班里学习一个故事。有些同学想哭，他却连看故事的耐心都没有，还是习惯性东张西望。每次集体合影，被镜头拍到的他都在转头看别处。拍照这种极短的专注度都不具备，这孩子真够可怜。好吧！我该转换话题了。不过，我还要稍作辐射。

“你是不是在小学就不被老师喜欢？”我同情地问？

搭配不同的表情是一种技巧，但我发现自己很多时候的表情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教育技巧，却是真正发自内心深处的。教育起初是表演，演员和主人公融为一体就是完全入戏，很难出戏。所以我和学生相处时每次喜悦和生气都是真的。感情消耗巨大，人非常疲惫。

“小学啊？”小A打开话匣子，“小学我专门和老师顶撞，我们还叫英语老师名字......”小A讲得开心，我听得伤心。

“哎呦呦！你小学的时候是这样的？”我笑着拉他到怀里，“这么说我们小A进初中后还是有很大进步的！”

这是我所能给的唯一评价。不是吗？自开学以来他虽然屡屡犯错，但顶撞老师，集体起哄这种行为是绝对没有的。我还能说什么呢？不就是进步了吗?可以想见小学六年不受老师喜欢，并且已经习惯。孩子是可怜的。我还在奢求从“喜欢”这里打开缺口。教育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那，你爸爸妈妈喜欢你吗？”

“喜欢。”

孩子上面有个姐姐，宠溺是自然的了。

“爸爸妈妈有没有批评过你呢？”

“有。”

好！我正好可以了解一下他父母的教育。

“他们批评你什么呀？”

“他们叫我把字写好。”

我楞了一下。不过很快也转过来了。读书读书不就是把字写写好吗？也对。以前我们读书，父母都说；“哎，读点书，会写自己的名字，会记记账就好！”

“那你小学的坏毛病你父母都知道吗？”

“知道。我们老师经常把我上课转头的照片拍下来发给我爸妈。”

“那你有想过改掉这个毛病吗？”

“没有。”

......我没牌了。

他没有撒谎，因为他的眼睛是坦诚的。

我该结束“喜欢”这个话题了。我能说什么呢？小学就有的习惯，老师也多次反馈过。家长的不作为助长了他的恶习。话题不能继续深入，继续恋战毫无意义。我正式转换话题。

“你能不能说说这个学期最开心的事情？”

“最开心的事情?和同学唠嗑。下课的时候，回到寝室的时候，和同学们说说笑笑很开心。”

他的回答又把我的路堵死了。

我在这个学期花了大量的精力引导学生去认识真正的快乐，并追求快乐。真正的快乐是精神上的富足和幸福感，是持久的。作为学生，学习上的进步，漂亮的成绩，被老师认可和肯定，这些都会给他们带来快乐。但是这种快乐是需要付出的，也是值得付出的。在追求快乐的过程中，他们同时也学会了自律，坚持，谦虚，勤奋。我甚至专门让他们以文字形式记录自己的快乐以及对快乐的认知。

但小A的话是实话。他连听课都不会，上课时他没有存在感。下课了才有机会说几句闲话。回到寝室没有了学习的烦恼，可不就是唠嗑是最开心的事吗?这个时候不需要思考，不必用脑，放开嗓门吼几声，于他而言就是最开心的事啊。

“都和谁唠嗑啊？”我不忘不动声色打探一下寝室的状况。

“和.........”

“还有没有别的开心的事啊？”我继续耐心问他。

“嗯，出去玩。”他回答。

“哦！出去玩，有的吃，有的玩，不用学习，对吧？”我帮着他说。

“还有没有别的什么开心的事啊?”我不死心啊，继续问。

“还有，就是开运动会！”

为什么小A的答案都不是我想要的？我继续笑，心里都快哭了。

“嗯，开运动会很开心是吧？不用上课，还可以看比赛，可以和同学们打闹。”小A最爱热闹。哪里热闹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再想想看。还有没有？”

我之所以这么坚持是因为我觉得他应该会提那件事的。

那天数学课上，我听到他脆脆的嗓音一直在和老师互动。这有多难得！下了课，我去到他身边。

“小A，你今天有没有乖？”

“有啊。”他抬眼，表情神色都对。

“有吗？什么时候啊？”我故意道。

“在数学课上。”

“对啊！我刚才都听到了。你真乖啊！我好喜欢你哦！”我笑了起来，拍拍他的脸颊。他的同桌听到了，转过来也笑了。一定很羡慕吧！对于一个常年被批评的学生，就是要让你们羡慕！一向严厉的我毫不吝啬自己的喜欢，也不觉得肉麻。小A一定会在心里滋生幸福感。顺利的话，我继续乘胜追击，唤醒一颗灵魂也完全有可能啊！这件事过去并不久啊。而且刚刚昨天我有在他日记上留言：加油，让老师喜欢你！

班里有写日记的任务。多数同学没有认真重视，写的内容让人很无奈。我批阅之后一般很少留言。但对于每一颗需要留言的心灵我都会认真以留言方式进行交心。所以同学们羡慕被老师留言的同学。

这一些，不应该是小A最开心的事吗?他不会真的忘了？

“还有没有，再想想看。”

“哦，还有。”

谢谢你，总算想起来了。

“上课也挺开心的。”

我心里一黑。

他没有提这件事。不是忘记。是因为在他的快乐列表里没有排上号。看来我认为的快乐他不认同。老师的喜欢对他来说不是快乐。我的心已经很沉重了。该有的情感效应在他身上不起作用。

好吧。既然说上课也挺开心的。那我就从这里打开缺口。

“哦！真的吗？”我很惊讶的表情，“上课为什么也很开心啊？”我很期待地看着他。好奇心，求知欲能激发快乐的情绪肯定是理所当然的啦。

“因为有时候老师上课会扯远，讲很好笑的事情。所以很开心。”

我被逗笑了，也彻底被击垮了。

同龄人之间心理年龄相差如此巨大。他的快乐还停留在最原始的初级阶段。他这样的孩子班里不在少数。许多时候我觉得很累，是因为我自己入戏了，而他们却还在戏外看戏。

“快乐”这个话题进行不下去了。我又换了一个话题。

“那你说说自己最难过的事情吧！”虽然换了一个话题，其实切换起来还是一样的。

小A想了半天，“没有。”他告诉我。

我又是一愣。无论什么事，只要有，都可以引导到我的价值导向。没有？就难办了。也不太正常。

“真的没有不开心的事？”

“没有啊。”

“比如说，老师不喜欢你，你有不开心吗？”哪怕有恨也好啊，我心里想道。

“不会。”

“老师不喜欢你，你怎么会不难过呢？”我语气略显急躁。

“我不太在意。”他解释说。

小A说的都是实话。我连生气的理由都没有。

“那，”我还不死心，“你就没有哭过吗？”

“没有。”

“一次都没有？”

“嗯，有一次差点想哭。”

“哦？”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什么事？为什么哭？”

我一直认为哭泣有利于成长，疼痛能助你坚强。

“那一次，那次......”，他说得挺认真的，好像尽量不想让我失望。“但是下课时间还没结束我就又恢复正常了。”他又瞅瞅我。

他想哭的原因相当幼稚，不是我可以利用来作为教育引导的。

小A用将近十分钟时间讲述他的这次差点想哭的经历。整个讲话过程中，语言支离破碎断断续续，条理不清，逻辑混乱。他不会讲长句 ，只会讲一些小碎句。小A平时最爱讲话，每天因为讲话被扣分。可他其实连最起码的说话能力都不具备。班里有很多孩子都很爱讲话，但真正需要讲话的时候却能力堪忧。他们自己还不自知，觉得自己挺能说会道的。闲话说多了，没有给自己留思考的空间，只是成了会发出声音的机器。闲话说多了，心越来越浮躁，无法静心阅读。他们的成长是零增长。这些问题，家长不会关注到，孩子没人提醒，更加意识不到。老师因为职业敏感，虽然知道问题所在，但无人配合，难以撼动积习。

小A在艰难地讲述他的想哭的经历时，我几次有不耐烦的冲动但都被我克制了。我疲惫地听着坚持没有打断他。这个时候周胖胖作业完成了，听到他的话，转头笑了笑。

“小A，人需要适当的难过。有时候眼泪会使你长大。”

与其是说给他听，倒不如是说给我自己听。他和我聊了一节课，此时恐怕心早已不在我说的话上了。

是啊。我说过，哭过了，就成长了。但要看你因为什么哭？

那个班里人人都羡慕的全市中考状元学长哭了。因为他三年共同拼搏的同窗中有很多人没有实现心中的梦。他宁愿把自己的分数分给大家也不愿一人独享成功。班里那个破纪录的男生哭了。因为他没有拿到跳远比赛第一名。故事里那个榕藤哭了。因为终于等来了久盼的一天，因为妈妈的离开。周胖胖也哭过。那是期中考试成绩出来的那一刻。

我不怕学生会哭。相反，流泪了，我比较容易把握契机了，教育工作做起来反而更顺手。泪水背后的故事是价值观的折射。但也有人因为没吃上好吃的，没玩上好玩的，哭了，闹了。

说话间，下课铃响了。小A快乐地撒腿跑开了。

小A你知道吗？你是高高兴兴聊完了。我这心里却兜兜转转几次被你抛起丢下你不知道吧？

我早就知道，我不能改变什么的。虽然我没想改变什么，可我还是叹息。

从务实方面讲，我以一节课代价，什么也没有获得。当然起初我也并没有想要怎样。谈话没有既定策略，话题和方向也都很随机。从结果来看，一是我从侧面更真实地了解了小A一些我以前不知道的情况。发现他存在的问题比我表面所看到的更严重。虽然心里大起大落，但始终态度温和。小A也能放松地展现他自己。至少下一次他还会和我说实话。二是我变得更加忧虑了。

一个问题孩子的诞生，究竟是老师的错，孩子的错，家长的错，还是社会的错？

记得我最后是这么对小A说的，“你是我的病人，我知道你的病情，也给你开了药方。你病得重不重不重要，我是不是华佗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坚持服药。”

做老师最痛苦的事情是明明知道问题所在，还是没有能力药到病除。“医者父母心”。老师不也是一样的吗？老师的力量太弱小。越是深入，我越会发现这份职业的无力感。

看着我的学生们，我想，不管能否唤醒，我都将坚持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