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锁,不是三只锁,也不是三道锁,而是一个人的名字。
据老一辈人讲,他出生时没有双耳廓,生命微弱,他的父母希望他能够活下来,故起名三锁,以能够锁住他的性命。至于是否真是这样,现已无从考证。
自记事起,我就知道,村里有一个地方,只有破屋两三间,墙头很矮,周围树林环绕。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很恐怖的人,小的时候一听到他的名字,脑海里便会想到鬼一样的瘆人,但其实他只是一个没有耳朵的怪人。
因为小孩子总是很淘气,也很好奇,对于未知的东西总想一探究竟。所以知道有三锁这个人之后,我们常常故意跑到他家门前去看看那个怪人到底长什么样子,有多可怕。小孩子的世界很简单,以为怪人就跟鬼似的那么可怕,至于鬼长什么样子,其实自己也没有什么形象概念,就知道是很可怕很可怕的东西。
我们一般都是几个小孩一起壮着胆,鬼鬼祟祟的出现在他家门口,心惊胆战的偷偷地往屋里瞧,生怕一个不小心被他逮住然后生吞活剥了。当我们往黑洞洞的屋里偷瞄时,他就神奇的出现了,嘴里咕哝着表示不满和训斥,然后一个竹竿子就朝我们扔过来了,我们都大惊失色啊啊啊的乱叫,然后夺命似的往回跑,一哄而散。后来被父母知道了,还把我们训了一顿。
从我知道三锁起,他就已经是个老头了。小的时候家里养了几只羊,那个时候我会和小伙伴赶着几只羊到处吃草,但是走到三锁住的那片林子里,还是会心生寒意,因为有次羊跑到了他的屋里,他不知丢了什么东西,羊被赶了出来,羊往外跑,我比羊跑的还快,因为总觉得他是一个不正常的人,生怕他也会拿东西丢我,怕他像疯子一样伤害我们。
后来渐渐长大,发现他并非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并非跟电视剧中看到的妖魔鬼怪那般吓人,其实他就是一个耳朵长得怪异,能听见别人大声说话,自己却不会说话的老头。
记得上初中时,家里农活比较多,父母忙不过来,正是农忙季节,也找不到人帮忙,于是爸爸就请三锁来帮忙。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三锁,也是第一次正视这个可怜的老人。
有天中午放学回家,我看到那个怪老头正在我们家吃饭,而且饭菜比平常要丰盛。我很奇怪地问爸妈他怎么在我们家里,爸爸说请他帮我们干活。我说他那么吓人干嘛要他来我们家?然后爸爸就生气了,批评我不懂事什么的,把我教训了一番,还让我喊什么老太爷什么的,还让我帮他盛饭。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他好像确实有点吓人,但是爸爸命令我了我又不敢不去,于是我不情不愿地把饭端给他,结果他冲我憨憨地咧嘴笑了笑,我紧张的心顿时就放松了,突然发现,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嘛,虽然耳朵不好看,但也挺和蔼的,并非想象中那么可怕。
因为他的耳朵有问题,虽然能听见别人说话却听不清晰,所以跟他说话要大声一些,爸爸一直给他夹菜,让他多吃点,我时不时偷偷瞄他几眼,每次被他发现就咧嘴笑笑,原来这个怪老头一点也不吓人,甚至有点像熟人一样亲切。
三锁在出生时耳朵有残疾,也许这个原因他听不清别人说话。所有一切不美好的言论他都听不到,一切恐怖的故事他也听不到。所以,他的内心才会干净许多、才会勇敢许多吧。
听大人们说,三锁的胆子很大。早些年传闻村子后面的大堤坝下面常常闹鬼,一到晚上大家都不敢去那里,只有三锁不怕,他常常一个人很豪迈的晚上溜达到那里,还可能在那里睡上一觉。
我们的村子原先由于黄河冲击,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堤坝。堤坝高约两三米,堤坝上面的土地是沙质土壤,堤坝下面的土壤是粘质土壤,所以堤上和堤下的作物往往不同,堤上可能会有西瓜、甜瓜、葡萄什么的水果,需要在田里搭棚子守着。堤下往往种植不用天天在地里看着的普通农作物,一到夏天,玉米比人还高,一到晚上,风影婆娑,加上吓人的传说更加阴森恐怖了,不到天黑干活的人就会回家,所以晚上没什么事人们也不会去堤下溜达。
那个年代还没有开始机械化的种植,地里的庄稼完全凭人力收割。由于交通不便,工具也不便利,人们收了庄稼往往在地里晒干之后才会拉回家。但是那个年代又是物质匮乏的年达,放在地里没有人看管有可能会被贼惦记上,所以像西瓜葡萄这种水果一般都不太愿意种在堤下。
在传说闹鬼的那两年,人们在晚上一般不会去堤下,但三锁和其他村民不同,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别人在怕什么,也许因为心里无鬼所以才不怕鬼。
他没有人牵挂,所以行去自如,夏天了,天气异常炎热,那个时候没有空调,甚至连电风扇也不管用,人们总喜欢外出乘凉,三锁家里什么也没有,所以他就会在到大堤上的林子里乘凉,开始有人劝他不要乱跑,也有人戏谑他去了就回不来了。大概他不理解,也许他根本就不怕,所以还是去了。第二天一切如常没有发生什么怪异的事情,第二天又去了,也是一切如常,第三天他又去了,还是一切如常……
村民们又开始传开了,闹鬼也许只是巧合,或许只是捕风捉影的事。因为之前有个人晚上出去溜达后来就不见了,半个月后在别处一个草垛里发现了已经疯癫的那个人;同一时间段有人从那里回来吓的开始发高烧胡言乱语;又有人刚好又在那里遇到了劫匪,其实是旁边村里一个偷鸡摸狗的人……也许事情巧合了,也许散播谣言的人也是为了大家的安全,怕晚上去那里同样被劫。
然而,不知情的三锁去了几次,破除了大堤下闹鬼的传闻,人们的心里开始找回了曾经的安全感,越发觉得三锁可爱了。这个时候人们基本不再拿他当异类,反而觉得他很大胆,心底生出一些敬重来了。
三锁的父母去了之后,留给了他那两三间破屋和一块地,他年岁大了,也无其他能力,只有一块地为生,再无其他营生渠道,所以他日子过的也一般。但他并无所求,只要村里有人需要帮忙,招呼他一下他就会去,无论红事白事,无论脏活累活,只要能管他一顿饭,他都乐于接受。因为熟悉了他,再见到他也不会觉得他可怕了,有时遇到他总会敬重的喊一声老太爷,但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但是他脸上却是乐呵呵的。
后来因为上学很少再见到他,有时周末回家,偶尔路上会遇到他,他年岁渐长,拄着个小木棍,身子颤颤的,不如以前灵活,但和打招呼时他还是以前乐呵呵的样子。到他憨笑的长满褶皱的容颜,有时候心里会很酸涩,想到这个孤寡老人历经磨难孤独的活着,虽然内心很豁达,也总会感觉这个老人很可怜,也许他从一出生就很不幸。
再后来,他年纪真的大了,干不动活了,于是他的地就给了远房的一个亲戚,然后由他的亲戚来照顾他的衣食起居,再然后他就搬走了,在他亲戚家前面不远处盖了一间小房子,很小的一个房子,只能容下一张床和转身的地。他住的小房子在村子里的某个角上,大家除了下地干活很少会经过那里,所以大家很少会注意到他,除非他出来,或者别人经过他的小房子。
开始,他还能帮他的亲戚干点零活,他的亲戚对他还可以。他后来越来越老,手脚越来越不灵便,他也就没法帮他的亲戚干活了,他的亲戚便觉得他是个累赘,常常给他吃很差的饭菜或不给他饭吃,听说饥一顿饱一顿的。村里人后来渐渐知道了他的这个亲戚对他很不好,虽然都很气愤但也不好多说什么。大家觉得他可怜,有时候会给他送些吃的用的,但是也不知道最后他有没有吃好。
我有个远门的姑姑,在她小时候,家里人没时间照看她,而他们家离三锁家近一些,所以把她交给三锁照看,领她玩,所以她很敬重他。后来那个姑姑远嫁了,娘家人有时候居住外地,所以她也很少回来。后来,她听说三锁过的不太好,于是买了一堆水果和吃的去看望他,结果三锁不在家,姑姑害怕他那可恶的亲戚把给三锁的吃的拿走,就藏到了被子里面,没想到结果还是被他那不要脸的亲戚给偷偷拿走了。姑姑知道后被气哭了,也许有对三锁悲苦一生的心疼,也有对他那亲戚做法的憎恶。
后来,很长时间都没有再见到三锁,于是我问大人们,才知道三锁已经去世了。
据听说,有次下雨,他出去捡柴摔了一跤,然后摔断了腿,然后就没法走路了,结果他的亲戚不但没有给他看病,还冷漠的不给他吃饭,等人们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死去了,不知是饿死的还是病痛折磨的。听闻这个消息很震惊,也很悲愤,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孤苦一生无儿无女,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唱尽人间冷暖,本来已经很可怜的人了,却又遭此待遇,痛苦而去。
三锁,锁住了性命,却没有锁住美好,哪怕体面的离开都没有。他这一生诸多悲苦,生活孤独,但却心胸豁达,乐于助人。这也是他虽然身体残疾但大家也都很敬重他的原因。
斯人已逝, 愿他天堂的路好走,愿他来生无病无苦,永远生活在有花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