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22日才接到9月初二的家书,耗时50天,可以窥见当年(1842年)通信的时间成本。
在一通寻常问候之后,直接开始批评老四。四弟来信说要发奋自励,想找外面的馆子去读书。但曾氏却不以为然。“且苟能发奋自立,则家塾可读书,即旷野之地、热闹之场亦可读书,负薪牧豕,皆可读书;苟不能发奋自立,则家塾不宜读书,即清净之乡、神仙之境皆不能读书。何必择地?何必择时?但自问立志之真不真耳!”这话大体不差。忘了在哪本书里读过,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有的时候,在人多嘈杂的环境下反而比在安静的环境下学习效率更高(可能是万维钢的《学习究竟是什么》,待查)。
接下来批评六弟,言辞就有点犀利了。“六弟自怨数奇,余亦深以为然。然屈于小试辄发牢骚,吾窃笑其志之小,而所忧之不大也。君子之立志也,有民胞物与之量,有内圣外王之业,而后不忝于父母之生,不愧为天地之完人。故其为忧也,以不如舜不如周公为忧也,以德不修学不讲为忧也。是故顽民梗化则忧之,蛮夷猾夏则忧之,小人在位贤才否闭则忧之,匹夫匹妇不被己泽则忧之,所谓悲天命而悯人穷。此君子之所忧也。若夫一身之屈伸,一家之饥饱,世俗之荣辱得失、贵贱毁誉,君子固不暇忧及此也。六弟屈于小试,自称数奇,余窃笑其所忧之不大也。”这话说得其实有点不太厚道。自己考上了进士,志得意满,然后居高临下的嘲笑老弟志向太短,这难免让人觉得曾氏有点事后诸葛亮的味道。不过,也能看出他们兄弟间现在关系确实还比较融洽(或者老大的威望还在),否则六弟听到这话不得跟他急啊?反过来看,从本年10月1日开始记日课始,曾氏的自我期许确实高了不少,格局也更大了。
批评完老六眼界太小之后,进一步展开论述了何为君子之志。“盖人不读书则已,亦即自名曰读书人,则必从事于《大学》。《大学》之纲领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内事也。若读书不能体贴到身上去,谓此三项与我身了不相涉,则读书何用?虽使能文能诗,博雅自诩,亦只算得识字之牧猪奴耳!岂得谓之明理有用之人也乎?朝廷以制艺取士,亦谓其能代圣贤立言,必能明圣贤之理,行圣贤之行,可以居官莅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为分外事,则虽能文能诗,而于修己治人之道实茫然不讲,朝廷用此等人作官,与用牧猪奴作官何以异哉?然则既自名为读书人,则《大学》之纲领,皆己身切要之事明矣。”这一段充分展示了年轻(31岁)的曾氏的自我期许和远大抱负,他是想要通过修己(可视为个人成长学)治人(可以类比为管理学)以实现明德新民和止至善的(某位大师不是说过管理学的目的就是要最大程度地激发人的善意吗)。
畅谈了一番立大志之后,曾氏又在操作层面论述了实现大志的可行性手段。“其条目有八,自我观之,其致功之处,则仅二者而已:曰格物,曰诚意。”“格物,致知之事也;诚意,力行之事也。”他解读“诚意”为“力行”,着实让人耳目一新!“格者,即物而穷其理也。。。。。。。每日所看之书,句句皆物也;切己体察、穷究其理即格物也。此致知之事也。”这一认识贯穿了曾氏一生。咸丰八年八月初三,曾氏在家书中教儿子纪泽读书,对这一点有一段精彩的论述。“汝读《四书》无甚心得,由不能虚心涵泳,切己体察。朱子教人读书之法,此二语最为精当。”可知这一读书法源自朱子。“尔现读《离娄》,即如《离娄》首章“上无道揆,下无法守”,吾往年读之,亦无甚警惕。近岁在外办事,乃知上之人必揆诸道,下之人必守乎法。若人人以道揆自许,从心而不从法,则下凌上矣。“爱人不亲”章,往年读之,不甚亲切。近岁阅历日久,乃知治人不治者,智不足也。此切己体察之一端也。涵泳二字,最不易识,余尝以意测之,曰:涵者,如春雨之润花,如清渠之溉稻。雨之润花,过小则难透,过大则离披,适中则涵濡而滋液;清渠之溉稻,过小则枯槁,过多则伤涝,适中则涵养而縨兴。泳者,如鱼之游水,如人之濯足。程子谓鱼跃于渊,活泼泼地;庄子言濠梁观鱼,安知非乐?此鱼水之快也。左太冲有“濯足万里流”之句,苏子瞻有夜卧濯足诗,有浴罢诗,亦人性乐水者之一快也。善读书者,须视书如水,而视此心如花如稻如鱼如濯足,则涵泳二字,庶可得之于意言之表。”这一段体会很是妙啊!曾氏虽然不属于才智卓绝之人,但悟性确实很好。“涵泳”的前提是要虚其心。因为如果内心抱着一较高下的想法,抱着成见预见,是不可能仔细体会,仔细“涵泳”的。
“所谓诚意者,即其所知而力行之,是不欺也。知一句便行一句,此力行之事也。此二者并进,下学在此,上达亦在此。”曾氏解读“诚意”为“力行”,是知行合一的意思,这一点我以前是从没想到的,很觉受用!
“余向来有无恒之弊,自此次写日课本子起,可保终身有恒矣。盖明师益友,重重夹持,能进不能退也。”这一段让人觉得曾氏有立flag的嫌疑。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从这封家书我们可以看出曾氏现在(31岁)的格局已经相当宏大了。应该说这非常得益于他与京城的一票良师益友的相互砥砺。从27岁考中进士,到31岁开始坚持写日课,这两个时间节点可以看作曾氏自我进化的两个重要转折。考中进士,让他早日摆脱了八股制艺的荼毒,去除了做稻粱谋所需的精力投入和人生格局的枷锁,从而有可能优游于更广阔的学术领地;与京城文化精英的交游,则使他的人生格局变得更加的宽广宏大,超越了眼前的诉求,向过去,向未来不断地延展。立大志之后,在实操层面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论,一步一个脚印,不断成长。所以接下来几年曾氏的成长轨迹将如何蔓延开去呢?让我们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