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困兽
那是一个和平常无几的凛冬的早晨,那个高墙大院里按以往都没到起床的时候。然而装在院墙上的几个大罩灯下,竟有无数张青黄的脸凑到外间的小窗口,又都挂着无声悲哭的样子。这些发出暗暗哀叹如一张青白招魂幡的面孔,冷凝而丧气,好像外面的冬日要亮未亮的灰沉天空。
每个人脖子都尽最大努力从放风口伸向三号监室,一群穿制服戴大檐帽的法警走进去好一会儿了。只有那扇监房门向着大院敞开着,从院内往右拐约莫一百米开外,那道黑实的电动大门,才是彻底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途径。
老拐子
吃完这两口酒,就该下到坡下堂兄弟家去了。堂弟妹捎信上来,大家都到齐了,等着我下去把动土的日子敲定下来。
他忽然想出门前先绕到屋后阳沟看石墙上那个砸开的洞。那个洞已经摆了好几个月了,还是原封不动在那儿。洞沿周围一部分也已凹了进去,呈现一个斜坡冲击的模样。那块掉落的岩石躺在一旁,也没有挪开,上面的野苔挂了好大一条沟痕。
我本想着在寨子里找人来把墙修补上,但补上也于事无补。靠洞口那间底屋本就是个猪圈,原先养了两只猪仔。一只刚到了育肥的猪架子,就莫名其妙地窜稀很快死了。另一只没隔多久从栅门跑出去,在半道上掉进了山沟里,一声没吭也断了气。如果楼上我家仔仔在就好了,也不至于猪没人照料。他前年出了远门,我还没来得及问他出门具体做什么,他便一声不吭就走掉了,也不捎个信回来。自从在县里勉强读完高一,他性格就懒散得无法理喻,说什么也不去上学。出去也好,和我这个残废人窝在山沟里,又有多大出息呢,只能一辈子烂在这里。
想来要不是我这条坏腿,我那年也就转成公办教师进到镇里教书,不呆在乡里也就不会遇到他家妈。她是个好人,但总是农村婆娘,在村小学食堂里打杂作饭。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她活起时,我相信她会感激我是个称心的男人、有本事的男人, 这么多年我为这个家能使劲的也都使劲了。都怪时运不济,乡里和镇上学堂合并后,我被辞退又当回了农民。但我只会教书,不会种地。她在时,包括家里这些杂务都是她分内之事。不但把猪照料得好,还养了不少的鸡,能开辟的地她都种上粮食和各种蔬菜,但总归是个农村没文化的婆娘。
我要走了,山下的人在催,我要去把新房动土日子定了。那块岩石从上面掉下来,准是在秧苗移栽放鱼苗时下的那场雨冲刷后泥巴松动,岩石才会突然脱落。我爬到房子后山上去查看过,那块石头就在坟旁边不远,也就十来米距离。我没记错的话,那坟地是她还算清醒时就定下来的。她说那块地风水好,面朝南边的寨门,也是她家婆家送她来的地方。她还不断强调能在高处一清二楚地守着她家幺儿。
那时候她多少有些活气,还能简单在屋外拾些柴火,扫扫地,蹲在屋旁的菜地里刈草摘菜。不过要像以前下地干活就恼火了。后来她躺在床上,尽管是大热天,她也把铺盖拉到下巴下掖着。那时她瘦得全身一把骨头,两只耷拉的手露在铺盖外面筋是筋皮是皮,比划一个动作都要老半天。她用像灯油子残火的眼光,越过我的衣领子,一会儿瞅着窗外,一会儿又把眼睛移回来,像找着某件隔夜忘记放在哪儿的东西。有时她会勉强从喉胧里咕噜两句,不过也只有我这么可怜她的人能听个大概。我知道,她在问她家幺儿在哪儿去了?
这能怪谁呢?我和她前前后后有过四个仔仔,最后就留下来一个。自从我脚伤了之后,我就再没下地里干过活儿,我那只烂脚支撑不起我干这么重的体力活。何况,这样一个一跛一拐的身体,做起农活来也不利索。但我可没少在她身上使劲,她那个身子却不争气,一个接一个只开花不结果。为这事我没少收拾她,年轻时我死命打,别看她身板长得蛮实,下地干活也是一把好手,可我收拾她时,她就像一头牲口一样不吭一声。等我发泄完,她照常整理头发抹抹脸上的灰,该干哪样干哪样。
不过,眼看她大限要到时,她的性情却大变样。连瞅都不瞅我一眼,也不让我拢前半步,丁点都不行。她时常满口说着胡话,那双像木头的眼睛白森森死盯着我。除非楼下发出额外的声响,她才会使出全身气力忧心忡忡瞥一眼,我知道她在等她唯一的幺儿。这个混帐东西现在上哪儿去了呢?这一晃眼,她都走了快二年了。想想我的运气不好,确实不好。年轻时摔断了脚,当了大半辈子民办教师也没得到正式编制,中年又丧妻,唯一的不孝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真是背时连连,这命啊。我要走了,山坡下的人在催,我要去把盖房子动土的日子定下来。
我不能在等了,我真想让村委会那帮人碰硬钉子。虽然我是寨子里唯一教书的文化人,可我真不能让他们这样欺侮人。我往后的生活怎么办,我的房子被砸烂了,原先种的那些田也长着齐腰的杂草。面对一个四肢不全的造孽人,今后谁给我衣食,谁来照料那些地里坡上的农事。堂媳妇说请团寨的人来帮忙种。请人不得照样要付工钱,即使看在乡邻的份上不好开口,不也得管几天少不了肉的饭吗?就我如今家境条件,我哪能随便应承下来。不吃了,我真的要走了,山下又在催。
他起身用手蹭了蹭嘴,在石头上磕了磕鞋子边缘的泥巴,没想到跟了他十来年的皮鞋磨得像只踩烂的死耗子,在那只好腿上站不稳直打滑。
死婆娘,你如愿了嘛,现在我落得这副造孽模样,我要去村委会点一把火。
碧十一
那还是我头一回和弟妹并排在一起呆在堂屋跟着我家大哥学习编竹子。我敢保证这两个小仔仔是闹着玩的,他俩还在学校上着学。大哥在屋前的坝子上,没什么事操心,整天把一个个一成不变与无声无息的日子都用在编筛子、箩筐、桌子、椅子上面。他现在可以完全按自己的方式单独干活儿了,反正这个家未来是他当家立户,阿爸的竹编手艺他是最能毫无保留地完成的。
我如果用一个上午能把自己手上的扇子编完,大哥也许会放我一马,让我跑到寨子水车那边初中同学家去串门。同学的男朋友年前回来不但给她买了个金项链,还送了她一部手机。她现在在手机上天天刷视频,看着城里人每天红红绿绿换着各种花样的生活。她叫我过去,她说在网上看了几件衣服,叫我给他出出主意选哪件好,我也想用她手机买个行李箱给自己。
阿爸没有回来,他去镇上谈买卖去了,顺便带一架竹条切削机回来,这样会省很多力气。他让大哥一门心思练手上的技术。阿爸说现在再不比从前,城里人的条件好了,一般的竹编他们瞧不上,要大哥专心往竹编工艺品上去学习,那些东西未来才值价。大哥最像沉默寡言又勤快的阿爸。说实话,阿爸人不坏。他有别于农村传统父辈那种麻木与古板的形象,至少比我阿妈温和且善解人意。不过有一回他还是动手打了我,我跑出团寨,一个人到了县城,阿爸领着大哥一起去县城找我没找到,结果还是我自己回来的。阿爸从此再也不敢打我了。他顶多有时在坝子里不经意问一句,十一,你为什么不想上学了?这还用问吗?
小弟放下手上编的东西,像似一把竹编的手枪,但是个半截工程,几只长长的篾条还抻在外面直晃。他准备绕过大哥,跑到寨子晒坝上去玩。我就知道他准是找表叔家的仔子去那棵大槐树掏树洞,听说那洞有很多乌梢和菜花蛇。外面有人进寨拿钱收。然后他们得钱好趁机溜到镇上去打游戏。鬼仔仔去哪儿?你管得宽。小弟学着大人的口气,往地上吐了一口痰,伛着腰下石梯穿过寨边小河上的木桥。他的身影从后面看还很瘦,背有些佝偻,胳膊倒是很长。不过上了高中,他就会长得壮实起来,像个农家子弟腼腆而勤奋。他终究是聪明的,他是阿爸阿妈心中唯一的希望。
我起身站在原地没有动,想到这些,我又不想去同学家了。我往大哥的方向瞧了瞧又瞪了二妹一眼,不知该干什么。我看向通往二楼漆黑的木楼梯,吃惊我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有些心烦。那种遭人嫌弃可怜又多余的抽搐感又从肚皮上生起来,像是每月要见红前两天的样子。这种感觉是我家姐跟着阿妈去外地打工开始就伴随着我的。
记得没错的话,那年阿妈和姐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站在门口,阿爸说时间差不多,该走了。阿妈捧着小弟的脸,又拉了拉我家妹的手,眨巴着眼睛只顾不舍地看向四周。感觉她都望累了,一脸的憔悴像枯柴粘上灶灰的颜色,但她就是懒得看我。好不容易目光和我撞到一起,结果她面无表情像没看见的就扫过去,又顾着望向我家弟。
你不屑看我,我还懒得理你们呢。
我当时很想离开家,我虽然羡慕我家姐。但我不会像她如长耳朵驴一样被阿妈牵着出门,我觉得没有出息。我发誓我可以自己出去,反正会有办法的。
从同学那儿回来,我摆了那件事,同学问我就决定了?我说得再想一想。同学只顾警告,千万要留神,不然你家阿爸和大哥会捶不死你,捶不死你。
小河边谁家的马没有拴,马驮还架在背上,这畜牲不断摇着头甩着背上干燥邋遢的鬃毛。太阳已落到一排厚云层后面去了,那云像一列遥远黄昏下白雪皑皑的山脉。空气中没有一丝风,我望见我家半山腰上木屋顶,有个人立在小路尽头断岩上。那是阿爸回来了。
他站在一棵榕树旁看着我,又好像没看我。从我懂事起,阿爸就没正眼细看过我,他也许感觉眼光已接触到我,其实我觉得他没有把我看在眼里。就像阿爸从没当面夸我一句好,哪怕对自己说一句我是他的幺女儿,他都不愿意讲。他仅仅会问,十一,你不读书了以后干哪样?然后那脸就溶入到阴沉发亮的木檐下,咂着烟低下头倾听外面一切等待的声音。
我转过头,不争气哭泣起来。我的声音听起来年轻有力,发颤又很清晰,我很有些为自己的鼻音和嗓子充满得意,肩膀不由得上下抖动,搅得空气也发出嗡嗡的低语。暮色下,阿爸还站在原地,我只好忍住不哭了,我多少对他怀有一丝安慰与畏惧。
她开始奔跑,跑向屋下山凹遮挡处才停住脚步。她踩在松软的泥地钻进暖烘烘的草丛气味里,感到自己疾促的呼吸像小牲口鼻息喷了出来,才又痛痛快快大声哭出来。
我发现自己只有奔跑,把那些不快的东西抛在脑后,作呕吐出胸腔里发馊咸咸的气息才感到人轻松不少。我不能像阿爸和大哥那样呆在原地,成天像骡子钉在磨盘上围着屋子中央打转。我只有拼命逃离这个哪样也看不见哪样也不是,只有山、泥巴与老林,像一个扎箍让人喘不过气的大水桶的鬼地方才能安生。
我想有个人可以帮忙。只要我愿意,他或许会带着我解决眼前的问题。至少我不是一个人地去面对,要是那样的话,即使一个人孤零零也没关系,就这样简单。
不过我发誓,以后我会想起我的阿爸,但我想不会是现在。我家大哥在坡上叫我,马顿脚的声音和尿臊臭的微风从小路上传来,他还在一直喊,我想我该走了。
当
和水沟并行的一辆农用车驶过来,车轱辘被烂泥浸了小半边轮辐。车子沉重得无法比拟,像灌了铅一样弯七扭八地在路上爬行,破损倾斜的轮子上形成一小股黄色细流,找着成锐角的路肩沟渠汇去。
我在通向团寨的乡间路上来回走了两趟,满身是泥又回到县城。
他侧着脸离在床边。我在楼梯上从门后向里屋窥探,他还是那种畏畏缩缩又顺其自然等待的模样。两只手换着在椅背上来回蹭手,好像个乡村医生照贯例只等病人撒手归西。我看不见阿妈的样子,也许她正在将尽的天光下一直张着干瘪的嘴,脸上没有埋怨没有表情,好像在专注倾听着那最后一声戛然而止的喘息。但她似乎又不甘心,我隐约能听见她吃力挪动身子而让床下草垫发出嘶嘶的碎响。
我从门框望向那张看不见料想不成人样的脸庞,像是暝暗中最后一次注视三人定格在相框的合照,我悄然下了楼梯,退出了房子。
我知道我这一走,背后那个身影再也不会站在团寨任何一块土坝上。身体会被订在盒子里,然后无法再自由地呼吸。不会给我烧稻田鱼,不会把学校作饭剩下肉的菜碗移到我面前。不会用她高大的身体挡在他和我之间,更不会指着在坝子旁的路口上常年放置几张竹凳和茶水,逢人就说看啊,这就是你们送来的我家仔仔,我的当儿啊(苗族团寨的习俗,让凳供路人小憩,以求得子)。
可她很少在乎自己,让两个男人吃着尽量像样的饭,她则等着残羹剩饭匆忙在灶房里填上两口。他从不让那个穿得干干净净的男人身上沾上一丝泥臭味。要是他从学堂回来,吃了两口酒,还得应付额外的家常便饭的义务——像条鱼躺在还是那个做善事的竹凳上,任那个从来就怕汗渍印在头发和衣领上的男人抓着东西朝死里捶,但转脸俩人又换了一副轻声细语的神情。
但这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了,那张脸已长了绿锈,身体冰凉蜷曲,只有那双手多少还有点生气,仿佛随时准备东山再起,感觉操劳尚未走远的样子。
可这一切都将过去,没有什么比活着的人活下去更重要,她会理解的。而我不想让她知道,我会在走之前再回来一趟。在那个大雨天,我把坡上的泥水引到屋后的阳沟里,然后掰了几根滑溜溜树枝垫在地上当轮轴,把一块大石头慢慢挪到山边悬在半空,等待一个时机出现。直到傍晚来临,我坐在石头上被雨浇得什么也看不清,只听着雨水起落呻吟,那是坟里的人在小心翼翼地翻着身。我泪雨交加一遍又一遍抚平那张飘浮在黑暗中的脸,那张脸望着我,存活在没有开始也没有终止的时间里。
最后我终究丧失了勇气,没有等到他的脑袋被砸得稀巴烂。直到我在外地,寨子有人捎信给我说他死了,我的脑海才清静下来。听说他喝了酒,从门前土路上跌落到那头猪仔掉进的沟里,终于被自己的腿杀死了。
自从我走出那个熟悉又偏远蛮荒的地界,一路去过不少地方,最后跟着同学一直跑到了省城才安下生。然而那两年自己的境况并没有多大的起色。一开始在工地里干着最底层的工作,然后又到家俱厂当喷漆工,厂垮后没结到帐,又去了一处汽车修理厂,最后在酒店做了不短时间的服务员。直到我结识了那个转变我命运的社会上的老乡。他们除了狡诈和心狠手辣,同时也给我勾勒出未来如何像个人的轮廓。慢慢的,我向着无耻和阴暗的墙角倾斜,和他们一样逐渐掌握了城市生存的各种骗术,变得利欲熏心与花言巧语。我决定再也不需要装成一条鱼,一条任人蹂躏的鱼,我家阿妈是一条鱼。
时隔两年后,我回到了离寨几十公里的县上,准备呆上两天,理清一下找寻的目标。我不知道我第一次真正看见她是在什么时候,她说就在那次她在县城滞留,打算坐车去到随便一个什么地方时看见了我。因为她认得我跟她家姐是初中同学,她记得我我却没有印象。她当时怕我寻她原因并告诉家里人,或者她口袋本就没有多余的路费让她出走,所以她又回去了。
她吵醒我的时候已是半夜,雨也开始下了,眼看窗外的暴风雨即将来临。如果不是在自已家里上床睡觉,或者喝着啤酒看电视,这是一个让任何在外面的人都提心吊胆的夜晚,几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看见她悄声坐起来,慌忙套上衣服抓起包,然后像一匹受惊的小牝马从我两腿之间飞窜出去,等我意识过来,门已在她身后嘭然关上。我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不再相信自己了。
我回到团寨,把原先那个空荡荡的家简单收拾就住了进去。房子没人住就像个盒子,遗忘就似钉子把四周钉得死死的,除了死耗子和发霉潮湿的秸秆味道,就只剩下冷冰冰硬绑绑的墙壁和踩上去吱吱嘎嘎的楼木板。每天上午,我都会戴上帽子,推开门到寨子里游荡一圈,去中心的晒坝看看乡亲扛着农具有说有笑,或者到堂叔家和他们拉两句家常。我故意绕到桥边的河沟上停留,又折回家前的空地坐在竹凳望向后山林和瞧着路口来往动静。
这样每天在寨子里走来走去,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原处,变回了从前的自己。我在想要是床上病死的人是我不是她那该多好,还有掉进沟里的是我不是他那也该多好,那就不至于让我现在在鬼和人之间来回折腾理不清。我得动一动脑子想一想,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我从县城的旅社一路尾随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把伞。我站在熄了灯的楼梯门口,一开始并没有打算找人。广告板摇晃着在斜雨的扑打下发出重复的吡啪声,一些雨水顺着二楼的防盗窗溅到我裤腿上,显然我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我需要动一动脑子,想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忧伤与烦恼,高尚与道德,虚假与事实,直到那滴冰冷的雨水像闪电一样打进我的后劲窝,我才警觉祸事临头,本能想要挽回或求自保,随即向一个方向冲进了密匝的雨中。
那天雨从黎明前开始下,我对着挂满尘网的屋顶仰躺了一会儿,爬起来拿了把割草的镰刀特意从猪圈的洞口钻出,顺着后阳沟爬到后山上。
我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把阿妈坟周围的杂草枯枝清理了一遍,便坐在坟前的竹林下抽着烟。雨下得浅,打在技桠上显得躁动不安。我往山路那边望了一眼,半个椭圆形的土包紧贴在山那边的斜角上,不仔细看它和周边草木没什么区别。只有前面那个石碑还有些亡人长眠之地的影子。
鬼仔仔,你应该去看一看,那是你的树你的根。
我动弹了一下,没有起身。这时她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穿着雨衣的身架又轻又薄,像个小仔子带着满脸倔强眨巴着眼。她看了看深沉的天空,又看了看山下的路,雨水顺着脸滴了下来。
后天中午,你在水车后面的河边等我。她说。
你要跑哪样,跑哪样?不是你要找的我吗?呜呜呜。我说过到时你去学美容,我去找一份工厂的班先做着,你不是也答应了吗?呜呜呜。我真的没想过把你卖掉,我只想和你走得远远的,找个地方重新安排生活,你难道不相信你各人了啊?呜呜呜……
我手上的伞已不知何时用力过猛折弯,雨水顺着伞面的褶折成了黄色细流,从手臂倒进了湿透的胸膛。那个蓬开的头发像一颗绽开的野伞菌栽在路旁的水沟里,一开始猛烈、稀疏,慢慢便发出一声长叹,仿佛从难以忍受的饱吸水分的生长中解脱出来。
我扔掉手中的伞,连同扔掉了幻想,摸起路边砖头,和他一起扬起脸嘴巴松弛,挥向竹凳上那个模糊不堪的人,念道:你要做哪样,你要做哪样。碧十一。
起来吧,时间到了,我们该走了。
——
出来了,出来了。小窗口那些不完整的脸里发出一片窸窣的耳语,不过看不出谁的嘴巴在动。唯一每个人表情照旧挂着病态般可怜兮兮的悲情色彩。他们的眼神尽最大努力穿过滞重的空气汇集在一起,紧随那个硬着头五花大绑的背影在一群人的押解下蹒跚朝右方走去,然后慢慢消失在院墙的转角处。或许一段时间里,大家脑海里还会盘旋着那个只有编号像块棺材板直僵僵的年轻身体,但也仅此而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