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面办事回来,看看挺晚了,于是拉女儿去附近一家小店吃馄饨。一路上蝉鸣嘶哑而高亢,似是不耐连日来的高温。
正赶上下班高峰,马路上车流汇成两条长龙,蜗牛般缓缓移动。早早吃完晚饭出来散步纳凉的行人,摇着蒲扇,裹着凉席,掂着马扎,在车流里闪躲穿梭。
立秋已有些日子,但夏仍拖着彗星般长长的尾巴,不甘心退出曾经流火的舞台。有些日子没有下雨了,路两旁的树叶依然茂密,只是布满了灰尘,蔫不拉叽的。那绿似乎也失去了神采,没有一点儿水灵和新鲜劲儿。树下零落地躺着一些泛黄的树叶,想来是不堪烈日的焦灼。
一路走得心慌意乱,大概天热的缘故,店里并没有什么人。刚坐定,门外进来一对父女。男人一看就是从附近工地刚下班归来,一双破旧的塑料凉拖还没来得及干爽,走过之处,留下淡淡水痕。浑身上下散发着淡淡的湿汗气息。腋下夹着草帽,头发有些凌乱,隐约可见工地特有的灰白扬尘。脖子上挂着几乎已分辨不出颜色的毛巾。一身工装早已洗得发白,残留着工地水泥土斑驳过的痕迹,卷起的裤脚一只高一只低,显得有些奇怪。女孩儿倒清爽,六七岁的样子,一身七成新的小学生制服,背着双肩带书包。白凉鞋白底儿蓝碎花裙子,留着齐耳短发,齐眉的刘海儿。一双不大但却明亮有神的眼睛格外惹眼,倒也显得生动可爱。只是皮肤略略有些黑,和她一身洁白的装扮稍显违和。估计是小孩子夏日里日头底下跑得多的缘故。
他们恰巧选了我们隔壁桌子坐了下来。男人若有似无地打量了女儿几眼。今天女儿穿的是一件纯白的连衣裙,女儿本就白皙的肌肤配着洁白的连衣裙,灯光下模样更是娇嫩可人。在父亲那一交睫即迅如闪电的眼神里,我仿佛捕捉到了一抹不易觉察的欣羡之意。
男人要了两碗馄饨、两盘炒面和两瓶啤酒,外加四个茶蛋。女儿朝我吐吐舌头,压低声音:“妈妈,他们要那么多,吃得完吗?”我白了女儿一眼,她又吐吐舌头,埋头吃馄饨。
“妞妞儿,来吃个蛋蛋,有营养,还能让皮肤白白哦。”忽然,一阵春风拂柳,雨润青荷般温煦柔和的声音传来。我扭头一看,男人正举着一枚不知什么时候剥好的蛋,满脸期待地看着女孩。
我有些感动,为这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的粗糙汉子,为这疲惫而沧桑的人生里的一份温情,为这虽然艰辛,却没被时光销蚀掉的暖爱和柔情。小姑娘胖乎乎的小手举着鸡蛋撒娇:“不嘛……不嘛……妞妞不吃蛋黄!”说着已用手指轻巧地勾出了蛋黄,举过父亲眼前,动作很是麻利。看来这幕场景不是第一次上演。“好……好好……”父亲无奈而宠溺地伸嘴,衔过女儿手里的蛋黄,憨憨地笑着。“爸爸,蛋黄好吃吗?”“嗯……嗯嗯……好切好切……”父亲慌忙口齿不清地回应。“给,好吃!”这小机灵鬼儿居然学会了逗弄她父亲,眨眼间又抠出了一颗蛋黄,高高地擎起,满脸狡黠的笑容,弯弯月牙儿似的小眼睛,莹玉般的晶亮,连带那颗蛋黄都似乎格外地神气起来。那汉子又顺从地接下蛋黄,鼓起脸颊好一阵吞咽。
“嗯嗯……爸爸吃蛋黄,变成丑八怪;妞妞吃蛋白,漂亮又白嫩。”那汉子又开始温言软语地逗弄小姑娘吃蛋。原来小姑娘只吃了第一只蛋白,第二只静静地躺在面前的小盘子里。“来……爸爸喂你!啊……张嘴……”可是小姑娘摇摇头,不张嘴也不说话。一双雾蒙蒙的眼睛,就像江南六月天的青石板,湿漉漉的,无辜而楚楚可怜。但夹着蛋白的父亲神情越来越严肃,似乎不容置疑。女儿摇摇我的胳膊,朝隔壁桌呶呶嘴。其实我也不以为然,小孩子不想吃就不吃了呗,何况夜晚蛋吃多了不易消化。
“你不听话是吧?一会儿打屁屁!”一声爆喝,把我和女儿都吓了一跳。晴雨表似的,男人前后变化也太大了吧?“啪!”还没待我们反应过来,一声脆响,小姑娘已挨了一巴掌,细嫩的胳膊红了一大片。“啊呜……”小女孩儿顿时委屈得哭了个梨花带雨。边哭边把蛋白往嘴里塞,连咽带哽的几乎吐出来,好不容易吞下去,小姑娘又抽抽搭搭半天。这什么父亲啊?唉!男人带孩子就是没耐心!我在心里暗自嘀咕,对这男人的好感荡然无存。
“乖,来再吃点馄饨,肉馅儿的,有营养,快吃!”男子小心翼翼地哄着女儿,可是女孩儿却把头扭了过去。
“唉!”男子兀自叹了口气,从桌上扯下一张纸,细细地给小姑娘擦眼泪,然后拿手指刮她的小脸颊,“不听话!长成个黑丫头,看谁娶你!”
“你……你才黑丫头!”小姑娘赌气得噘着小嘴,下一秒又破涕为笑了。
女儿趴在桌下,笑得肩膀一缩一缩的,我赶紧用脚踢她,怕她失态。谁知她却附在我的耳边,扔下一句:“这人真奇葩!”然后捂着嘴跑出去了。隔壁桌的小女孩儿见了,也追着跑了出去。
男子有些尴尬地看看我,然后自斟了啤酒,就着面和馄饨把一顿饭解决了。完了他把另一份面和剩余的两枚蛋打包,当他站起来经过我身边时,我惊异地发现,原来他是个残疾人。右脚微地有些跛,不注意的话,看不出来,难怪我一时没发现。
“唉!可怜人啊!上辈子不知造了什么孽!”女老板望着走远的父女背影摇头叹息。
“这人挺奇怪呢,好像特在意小孩子俊不俊。”我有些匪夷所思。
“你是有所不知,这就是他家的痛处。”女老板搬把椅子坐定,一副单田芳说书的架势。
原来这个男人就住馄饨店后面,小时候小儿麻痹症落下了残疾,虽说毛病不大,但哪个正经人家姑娘愿嫁个跛子呢?眼瞅着到了而立之年,好不容易人介绍了个四川姑娘,不嫌弃他。两个人情投意合,郎情妾意的。可男人父母却嫌弃四川女子,说个子矮小,皮肤黝黑,将来生了孩子也影响基因遗传,很是反对了一阵子。奈何男人认准了四川女子勤劳善良、温柔体贴。男人父母终松了口,半推半就中他们成了婚。
本来事情也算圆满,谁想一年后,四川女子头胎产下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倒也罢了,生下来皮肤黝黑,小眼睛,倒瓢头,一点不招人待见。四川女子生产时大出血,在鬼门关转悠了一圈儿。男人父母多云转晴的脸这下彻底阴霾密布,逼着男人把孩子送人,说个丫头长恁丑,长大也不好嫁人,还是趁早送人,好早养二胎。男人和女人哪里舍得?据理力争:“谁保证第二胎一定是男孩儿,皮肤一定不黑?再说黑点儿算啥?”男人父母气得指着儿子鼻子骂他没出息,娶了婆娘忘爹娘。骂归骂,丫头算是留了下来。父母心里窝了气,有事没事地指桑骂槐,日子过得常鸡犬不宁。
孩子日渐长大,眉眼儿模样逐渐长开,越来越可人。咿呀学语叫出第一声软糯的爸爸;孩子蹒跚学步,挣扎着软软的小身体扑进他的怀抱;孩子肉嘟嘟的小拳头落在他酸痛的肩背……男人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丫头三岁的时候,女人硬气非要再生个儿子,别人能生我也能生,她掷地有声,不愿意看公婆冷声冷语。男人拗不过她,只好遂她心意。四个多月的时候偷偷找人B超检查,果然是个带把儿的。一家老小欢天喜地,男人父母许诺,将他们经营多年的小烟酒店送给未来的孙子做礼物。
可天有不测风云,孩子刚满八个月时,男人带女人产检遭遇车祸。他们在路口转弯时,和一辆轿车遭遇 ,俩人电驴子被刮倒。虽没大碍,但女人受了惊吓,孩子早产了。农村有句话叫七活八不成,虽在保温箱里呆了三个多月,孩子最终还是因心肺发育不全夭折。女人受不了这个打击,得了严重产后抑郁症。板上钉钉的事,闹了个鸡飞蛋打,老俩口一怒之下变买了烟酒店回老家养老去了。
男人一边照顾病中的妻子,一边在附近揽些零散的活干。家里常常揭不开锅。
小姑娘渐渐长大,知道那些饱含深意的眼神意味,常常委屈地偷偷哭。有一次,父女在店里吃饭,一位顾客说起自己小时候长得黑遭人嘲笑,母亲用煮白蛋滚脸蛋的事,也许是上天垂怜,也许是母亲的爱创造了奇迹,总之她变白了。谁曾想,他竟放在了心上。
我道了别,在门口牵了女儿的手走出来,一路静默无言。
来到马路上,行人和车辆已渐稀少,路灯把人影拉得老长老长,心却牢牢被那对父女占住。脑海里不时闪现小姑娘那莹莹闪耀的泪眼,还有她那调皮而狡黠的笑,一时百感交集。
圣经上说,每一个孩子都是上帝折翼的天使,也注定她们都有一个忠实的守护者。小女孩是幸运的,因为她遇到了那个折翼天使的守护者。
“莲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人们都说父爱如山,其实更多的时候,父爱何尝不如莲?世俗的雨点来了,他会给你无遮拦的天空下的荫庇。哪怕自己深陷生活的泥沼,依然为孩子留下一抔爱的净土。
无论人生前路有多少曲折险阻,不屈不挠,风雨如磐,我自擎亭如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