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门铃响，卓尔把门一拉，欢快地说：回来啦。
张宇故意皱起眉头：没礼貌，连个称呼都没有，叫老公。
卓尔白他一眼，看他手里拎着卤味：又吃鸡？
“有些东西就是百吃不厌。”张宇冲卓尔坏坏一笑，放下怪味鸡就去搂她，手从她低低的领口探进去：“我们要不要干点什么？”
卓尔按住他继续前进的手，“可以，带套。”
张宇的兴致去了大半，亲亲卓尔的额头，埋身进厨房，做起晚饭来。
张宇是卓尔的老公，两人从大学校园走来，一年前修成正果。张宇很喜欢小孩，一直计划“造人”，但卓尔兴趣缺缺。
卓尔对小孩，有时喜欢，有时不。听到礼貌有教养的小孩，甜甜地叫她“姐姐”叫张宇“叔叔”时，会心生怜爱，孩子真是惹人爱的小机灵鬼。但看到熊孩子撒泼犯浑，又觉得天啊，干嘛跟自己过不去？还是和成年人打交道稳妥些。
吃完晚饭，卓尔刷干净碗，换好衣服，告诉张宇自己要找小白出来坐坐。张宇正在切芒果，他做出严正的样子警告卓尔：不许太晚啊，别去那种乱七八糟的酒吧啊。说完，往卓尔嘴里投喂了一颗超级大果肉。
小白一呼即到，一路上，小白都在抱怨：吃完饭才叫我，一点诚意都没有。
卓尔挽住她胳膊：少来，吃饭时间我可约不到你。是谁说，夜晚最美，dinner要和可爱的小哥哥一起吃？
小白笑起来，因为喝酒，她的脸上飞起一片好看的绯红。她无限陶醉地说，小哥哥今天吻我了。
“才吻到？看你们腻歪的样子，我以为你们起码到……”卓尔一脸坏笑，换来小白一个“呸”，我们小哥哥特别纯洁。
小白是卓尔的大学同学，两人四年一个宿舍，建立了深厚的阶级情谊。小白是个至情至性的女人，敢爱敢恨，人生理想就是找一个好老公，生一双儿女。万一找不到，那就挣很多很多钱，骄奢淫逸过一生。
“找老公也就罢了，你还想生孩子？还是俩？”卓尔哀嚎一声，“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小白不理卓尔的揶揄，“喂，你真不要孩子？”
卓尔按住太阳穴，一副头痛的样子，“反正现在不想要。调查都说了，等我们到三十七八岁，身边有一半人离婚。万一我和张宇离了婚，留个拖油瓶可怎么办？”
两人喝得微醺，小白不相信地摇摇头：我看你是忘不了从前。
从前？
卓尔心念一动，从前，是有那么一个人，在她的青春里打马而过。他高高瘦瘦，在给她的情书里写诗。他问她，磐石无转移，蒲草是不是韧如丝？
年轻真好，可以做作得理直气壮。
卓尔甩甩头，过去的早过去了，一把年纪的人还矫情个什么劲儿。
“少扯我，快说说你那个小哥哥。”
小白娇俏一笑，“确认了眼神，从正面、背面到侧面，都是我想要的人。”
卓尔嫌弃地看她，“噫，都要三十的人了，选男人还看长相？快说说工资多少，家产几何，能不能满足你的购物欲？
小白捶了卓尔一下，认真地说，“我感觉我恋爱了。”
“不是吧，你撩归撩，真要娶小奶狗当老公？”
“可我一想起他就忍不住心跳，忍不住微笑。”
“你心跳是因为你还没死，你微笑是因为你春情萌动。”卓尔看看时间，快十一点了，明天早上还要去单位开早会。
小白比卓尔更快背上垮包，“糟了，晚上和他约了视频，撤了啊。”
看着小白雀跃离去的背影，卓尔心生羡慕，像小白这样多好，永远对世界充满热情。卓尔读书时总不理解书上说的“好奇”“热情”的好，但年纪稍大，对世界越来越见惯不怪，越来越难以心动，才恍然大悟。
好奇、热情是年轻人的特质。
年轻时，很容易喜欢一个人，年纪大了，很容易挑剔一个人。于是，喜欢的人越来越少，看不顺眼的人越来越多。人生不就这么艰难起来了吗？到处都是让你糟心的人。
二
第二天早会，糟心的领导热血沸腾地讲了一个宏大构想。
卓尔心叫一声不好，果然，会议最后，领导让卓尔写一个详尽的执行方案，让梦想照进现实。
这一整天，卓尔除了上厕所，屁股没离开过椅子。好不容易挨到坐地铁回家，一刷朋友圈，映入眼帘的还是《你有什么才华？我会填坑》这类职场鸡汤文。
“……刚刚卸任的蚂蚁金服和支付宝CEO彭蕾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无论马云的决定是什么，我的任务都只有一个——帮助这个决定成为最正确的决定。’听起来，像是拍老板马屁的鸡汤，但工作久了，你就会发现，这就是真相。天马行空是老板本色，能不能让它落地是你的实力。”
分享者是卓尔的表哥，他两年开了三个便利店，雇了七个员工。真是屁股决定脑袋，位置决定思考，前两年表哥在外打工，他的朋友圈全在骂boss不着边际，给三千块让做三万块的事，还老谈情怀谈梦想，真是想得美。
可，三千块钱也是钱呐。卓尔哀嚎一声，打开家里的台式机，继续写方案。写到张宇应酬归来，看她滴米未进，可怜兮兮，给她煮了一碗番茄鸡蛋面。
“实在编不出来，做人太难了。”卓尔举起筷子，嗦起面条。
张宇看不过眼，“写不出来就休息，等债主逼上门来再说。”
卓尔吸吸鼻子，期期艾艾地说，“可债主始终是要来的。到时奴家可怎么办？”
张宇眼睛一亮，“我给你出个主意，卖身给我，我们生一群……”
“打住，”卓尔用眼神警告张宇，“我才不要当老妈子。”
张宇揉揉卓尔的头，端走她吃完的面碗，“那你就继续当你的编花匠吧。”
卓尔头大如斗，继续在电脑前奋斗。
她的手机叮咚叮咚震起来，高中同学群在发红包。一轮红包雨后，群主发言：可算把你们这些潜水的给炸出来了。全部听好了啊，下周五晚上同学聚会，欢迎带家属。
有人问：什么由头？
群主发了一个坏笑的表情：看看大家是否健在，有没有缺鼻子少眼，然后一起把酒当歌，高唱我歌。
卓尔没兴趣。自从毕业后，她和大家基本没联系，只和群主加了微信，偶尔互相点个赞。
但群里响应的人还不少，特别是，那个人也说要来。
三
忙了几天，可算把领导交代的执行方案给“编”了出来。卓尔如释重负，一稿交了，接下来还有二稿、三稿，领导看了，还要领导的领导看，但母本总算有了。
刚下班，卓尔收到群主的微信：周五晚上同学聚会，不要迟到啊。卓尔准备找个理由婉拒，群主又补了句，你一定要来，前年你就没来，卓尔你别这么脱离群众啊。
卓尔只得回了个好。
回完信息，卓尔变得忐忑起来，到时候穿什么衣服？她左拐右拐，拐进了商场，漫无目的逛了一圈。
还是问问小白吧。
“随意点，别，别，我说随意点，姐姐，你穿这身是准备走红毯吗？”
“NO！过十年你再穿这个。”
“太女人，不够飒。”
“装嫩不适合你。”
……
小白在试衣镜前坐着，对卓尔进行一次又一次深入骨髓的点评。
就在卓尔的怒气值达到上限时，小白终于为一套白T牛仔裤爆了灯。
“就是它了，精心营造的随意感！”小白推着卓尔去付了钱。
衣服买好了，卓尔的兴致却散了，“我是不是太为这事上心了？”
小白哈哈一笑，人不装逼枉少年，况且，你要见的是初恋同学。
卓尔拉开挎包，露出里面的东西给小白看，我还买了这个。
等小白看清那是什么后，笑得更狂了，你是想大干一场吧，战衣都备好了。
那是一套黑色性感内衣，文胸加小裤。卓尔在小白来之前，鬼使神差拐进了内衣店。
“我可能是想出轨，不然我买这个干嘛？”卓尔无法解释自己的动机，也许真如小白所说，自己忘不了那个人。这也是自己为什么不和张宇要孩子的原因。
“瞎想什么？穿成套的性感内衣会让女人更自信。”小白打断她的胡思乱想，买了就买了，喜欢就穿上，别瞎赋予它意义。这只是一件内衣。
晚上回到家，卓尔内心依然不平静。她问张宇，你要不要在我同学面前露露脸？张宇一脸骄傲地拒绝，不要。卓尔不甘心，又说，有很多男同学。张宇笑她，那给你挂个牌子，写上：名花有主，男人勿近？
卓尔瞪他一眼，张宇住了嘴。他凑到卓尔脸边，傻瓜，你是想让我吃醋吗？
卓尔别过脸，你就不怕别人把我拐走？
张宇嘿嘿笑起来，能遇到我这样的青年才俊，你不知道修了几辈子的福分，才被天上的馅饼砸到。你怎么舍得走？
卓尔被他自恋的样子逗笑了，心下松了口气。是自己想太多，这只是一个同学会罢了。
四
周五晚上，包间里坐满了人，男同学在聊房价虚拟币，女同学在聊老公孩子。卓尔正感到无聊，那个人来了。
“周一良！十年不见，你怎么还这么帅！”同学们打趣他，他看上去比以前硬朗。如果说以前是高高瘦瘦的白衣少年，那现在就是成熟稳重的都市型男。
他笑着看了一圈，目光和卓尔碰到，给了她一个深深的笑。
卓尔感到手足无措，心跳跃起来，好像马上要破膛而出。
这个男人，卓尔喜欢了整整六年，从高一到大三，是她的整个青春记忆。如果不是后来遇到张宇，卓尔不知道要怎么结束这一场不见天日的爱恋。
他们从来没有真正在一起，可那些温暖幸福的细节，那些心痛酸涩的回忆，又是什么？
高中三年，卓尔向他告白，他拒绝了她，他说母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不能让母亲伤心，他们约定考同一所大学，毕业后一起回家探望他母亲。
可遗憾的是，他们没有考上同一所大学。
等到大三，卓尔决定考去他学校读研究生，他却决心出国。他说不能辜负母亲的期盼，他好不容易得到这样的机会，不能放弃。
所以，他放弃了她。
卓尔记得他决绝又忧伤的眼睛，她相信他那时爱着她，只是母亲的期待更重。周一良出国后，卓尔很长时间，都顶着肿成桃子的眼睛，去泡图书馆。直到有一天，邻座的张宇对她说，喂，我觉得你长得像一个人。卓尔怼他，不像人还能像猪吗？张宇噗地一笑，你不想知道自己像谁吗？卓尔没好气地嗯了一声。
你长得像我女朋友。
张宇的套路真多，总能把卓尔逗乐。
卓尔的回忆被周一良打断，他端着酒杯风度翩翩向她走来。
“卓尔，好久不见。”
卓尔含笑站起身，“哟，是周总，好久不见。”
他的笑容滞了一下，很快舒展开，“你还在怪我。”
卓尔直视他的眼睛：“周总真是说笑……
他忽然靠近，低声说，半小时后，大门左边白色奔驰，我等你。
说完，没等卓尔回答，他就向其他人走去，仿佛刚刚只是老同学之间的寒暄客套。
卓尔有点生气，这家伙还像以前那么自以为是！
半小时后，卓尔坐上周一良的车，他把车开到高中母校门口，给门卫塞了点钱，和卓尔在校园里散步。
周一良拉了拉卓尔的手，你冷不冷？看卓尔抽回手臂，他叹了口气，我那时也是逼不得已。没有你，我就像一个孤魂野鬼，在世间飘荡。
卓尔忍不住问，你母亲呢？
他脸上拂过淡淡的忧伤，去世了，快五年了。
卓尔心里有些伤感，那你这几年都是一个人过？
他眼睛闪过一丝疲惫，到处飞来飞去，有家也不能回。如果你能在我身边多好。
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她，眼睛像一片望不尽的水，瞬间淹没了她。
就在他向她吻来时，卓尔的手机响了。手机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播放，好像卓尔不接起它，它就响到世界末日。
小白？
小白在电话里大笑，小浪蹄子，一切还顺利吗？
卓尔不想理她，没事我就挂了。
小白笑骂，这么无情，别是让我坏了好事。
卓尔恼羞成怒，没事我真挂了。
小白贱兮兮地说，别急嘛，我给你唱首歌。
卓尔忍无可忍，还是忍了：放！
“往前一步是幸福，还是根本就说不清楚……”
卓尔挂掉电话，想笑，小白这家伙也太老套了吧。
气氛被这通电话打断后，稍微有些尴尬。两人围着风雨操场转了两圈，在乒乓台上坐了下来。
卓尔，他对你好吗？
好，我老公人很好。
真羡慕他。
那你呢？
一言难尽。
他的手机响了，他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接起：嗯，在外面。没有别人，视什么频？好了好了，快睡觉。下周回来。
挂断电话，他有些讪讪地，卓尔倒显得温存体贴：快回去吧，别惹老婆生气。
周一良看出大势已去，也不再向卓尔诉衷肠。两人随意聊了几句，就走到校门口，和平分手。
走了几步，卓尔停了下来，旁边书店正在播放周杰伦的《等你下课》。
她静静地听到曲终，然后深吸一口气，全身只剩下轻松和释然。
所有的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卓尔朝母校大门挥了挥手，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人道别。
好了，现在我要回家了。
他在等我。
尾声
造人工作圆满完成。
卓尔从同学会回来当晚，即被张宇缠住，要她穿上衣柜里那套性感得冒泡的内衣。在张宇心急火燎穿戴“小雨衣”时，卓尔制止了他。
热烈祝贺卓尔张宇夫妇喜提人类婴儿。
啪啪啪（鼓掌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