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
坐下来写这段文字时,蜗居斗室已近一周,窗外雪正纷飞,身心却是难得的安稳。想你此刻定坐于书室,奋笔疾书或拥书一卷,案上杯中,茶汤潋滟,你可嗅到寒食前日,明灭于江南女子指尖的那缕温润?你的窗外也在飘雪吧,有没有那么一刻,也想寄一纸给我?
此时窗外,天色灰暗,雪花絮样飘下,模糊了对面楼的轮廓,也不急,就这样没完没了地飘落,似乎这样的飘落正是它生命的常态。记得这场雪初起时要细碎得多,碎米粒一样,簌簌有声的,竟也学那冷雨,来敲我的窗,却少了雨的力道,轻轻敲一下,并未引起什么注意,便颓然滑下。那时屋内是冷的,不仅因为室温,更因灰暗的色调和昏暗的光线。继而那雪就变得黏腻起来,许是夹了雨的缘故吧,大团大团的,像某种理不出头绪的思想或情愫,明知消耗人,又很难利落地抽身出来,只能听任它那么的去了。还是喜欢它现在的样子,清清静静的,完全是雪该有的模样,不管人们怎样希冀,就只以自己的节奏下着。
时间它有脚啊,就在我和你这样说的时候,它已走过黄昏,对面楼的窗子缓缓地泻出带格子的黄晕,很暖。喜欢在这样的时刻在雪中走走,看随意飘下的雪花,在路灯忽长忽短的光线牵引下,漫无目的地飞。该穿一件厚厚的大衣,系一条大围巾,手插在口袋里,慢慢走。不,下雪的时候并不冷,况且是在这风住尘息的黄昏之后。这样装束了,只为与这雪、这灯相应。也适合寻一小店,临窗而坐,要一壶热茶就好,店主也必清雅,上了茶,微微笑了就走。窗子很大,像一个古朴画框,可以容下你对圣诞前夜所有繁盛的幻想。举了举杯,做邀请状,自己先就笑了,你并没有坐我对面呢。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真的是再无可超越的句子了,那就遥问一句,清平,晚来天正雪,饮乎?
记得二十年前,季节比这要晚些,我和母亲在雪野中走,去姑姑家。那是真正的一片雪野,深入小兴安岭腹地的北大荒的雪野,十里八里无人烟,目之所及是无尽的白,时近黄昏,落日在一片苍莽上肆意挥洒它暖色的创意。壮观!除了壮观我真的想不出再好的词来形容所见。脚下的路也是白的,是那种光滑如镜的纯白,不仅颜色,触感也一样光滑。你一不小心就会滑倒,一点声音都没有,随着鞋底的快速滑动,先是小腿、腿弯,继而大腿、臀部、后背、后脑,依次着地,尚未来得及一处处地体会寒凉,你整个人就平铺在一片亮白上面了,说不出是哪里疼,这样的跟头摔太多了,已经麻木。起初的几摔我们还笑,笑着从雪地上拉彼此起来,拉人起来的笑着被拉倒,与那人一起或坐或卧,在光亮的雪地上,后来就不再笑。
远远的,见道路中间坐一灰犬,或是灰狼,像在守护着什么。不确定那时是否还有狼,我们不敢贸然向前了,那犬或狼也警惕地看着我们,试探着起身,又重新坐下,几次犹疑之后,终于向路旁跑去,我们提着小心从它先前蹲坐的地方过去,还好没有摔跤。过去远了,再回头,那犬(狼)又坐在原处了,似乎确是守护着什么了。
天色渐晚,远方树木和天空低矮了下来,老姑的村落还望不见,心下不觉紧张焦虑,跤摔得越发频了。渐近村庄,原野上出现十几处起伏,大大小小的,大的浑圆似馒头,小的稍长似面包。母亲说,那是飞机包,日本侵华时建下,用来临时停放战斗机。大包停飞机,小包放燃料和给养,后日军战败投降,闲置下来,也曾有贫苦村民居住,终是阴气太重,总不大太平,后来终至于彻底废弃了。不觉多投注了目光,那飞机包,被大雪掩埋,起伏平缓,一色纯白,与周围环境融为一体,只在黄昏过后的这一时刻,微微泛出点血色来。清平,雪真是个好东西,任怎样的纷繁喧扰,都可以在一场大雪之中沉静平息,那些平日里的蝇营狗苟,在一场大雪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
晚上睡觉挨着老姑,许是真的乏累,后背一沾热炕便浸入梦乡,是,是溺水一样的沉浸。说你可能不信,几次忽然一凛,惊醒老姑,也惊醒了自己。“怎么了?”老姑问。“摔个跟头。”朦胧中答。老姑就笑:“这一路是摔了多少跟头啊,做梦还接着摔呢。”
人有时奇怪,平日里盼着放假,真休息下来,反觉百无聊赖。希望明天雪晴,后天便可上班。天冷路滑,保重。待春日一聚。
不多言,安。
宏宇
2021年1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