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麦斯已经盯着面前这堆炉火足足有一个小时了,他一点也不想抬头去看那挂在墙上的钟表,眼睛却总是偷偷的时不时向那瞄上一下。整间屋子都已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他那里还散发着火热的光亮。
“我为什么会这样生气?”戈麦斯两手十指相扣,用力的挤压着彼此,心里不断的发出疑问。“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奴仆,在我这苟延残喘的活着,而我,堂堂一个德国上尉,怎么可能对犹太人感兴趣?”
思绪突然被推开的门而打断,佩罗娜头戴黑色纱巾,身披一件厚重的军大衣,胆怯的走进屋子。她并没有打算和戈麦斯说些什么,只是径直走向厨房,习惯性的去给他准备热茶。
“你难道就不想说点什么吗?”愤怒的声音从炉火那边传来,佩罗娜放下手中的茶壶,把头从墙边探了出去,轻轻的叹了口气,说:“有什么吩咐么,上尉?”
戈麦斯终于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转身大步走向佩罗娜,在离她还有一米的时候停下了,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又问道:“我只是让你出去半个小时,现在几点了?你说,现在几点了?你跑去见谁了?你都干了些什么?”
佩罗娜明知回来晚会挨一顿臭骂,但却不明白此时的戈麦斯为何要盘问的如此详细,看着满天飞溅的唾液,脑中一时之间竟断了思绪,从她离开上尉住所之后的事情,一点点穿梭在自己的眼前。
住在戈麦斯旁边一个小房子里的人,是彼得少尉,每次佩罗娜出来时总会碰巧看到他推开屋门,一手端着枪,另一只手抬起来友好的向她打着招呼,“今天又要去哪啊?”
佩罗娜从不正面回答他,只会低着头继续走着,把背影留给彼得慢慢欣赏。戈麦斯有时会站在窗台上观望,等佩罗娜回来后便告诉她,一个德国军官是可以无理由射杀任何一个犹太人的。可她却不屑一顾的说,无所谓,一死百了,每天这样活着也没什么意义。
这次戈麦斯把军大衣强行披在了她身上,佩罗娜临走前身受屈辱的问,“非要把我当成小丑一样去对待么?”戈麦斯抓着她的头发,贴到耳边说:“子弹是绝不会打到德国军服上的!”
佩罗娜打着去仓库提菜的幌子,只身来到犹太人工厂宿舍,她在军大衣里藏了很多食物,一个不落的分给了妈妈。克莱因远远的望见了她,便匆匆的溜出来跟在她身后,两人躲到了后墙的一角,那里没有卫兵把守。
刚避开人们的视线,克莱因就一把捧起佩罗娜的脸,忘了呼吸般的去拥吻着她。过了一会,佩罗娜将他推开,侧着头沮丧的说:“到了这个时候还谈什么恋爱,谁都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可能我们连最后的告别都没有,就再也见不到彼此了。”
“佩罗娜,我爱你,什么也阻止不了我们!”克莱因坚定又难过的看着她。
“天呐,你怎么幼稚的像个孩子!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佩罗娜转身准备离开,却被克莱因拦住。
“你穿的这是什么?你给德国人端茶倒水,连衣服都要穿成这样么?是他们屠杀了我们的亲人啊!”
“你不明白我的处境,你能体会每天看着杀害我爸爸的人们,在眼前走来走去是什么感觉吗?”
“对了,他们?他们有没有强暴你?”克莱因恍然大悟的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你为什么不问问我每天好不好过,反而问这些荒唐的话!”佩罗娜伤心的含着泪水,拼命挣扎着离开。
克莱因一下子跪倒在地上,张开瘦弱的双臂,哭丧着脸,大声喊道:“佩罗娜!别走!我是爱你的!”
佩罗娜急忙回头示意他别发出声音,只好又跑回到他身边,克莱因顺势一把抱住了佩罗娜。为了让哭泣的克莱因不被远处的卫兵发现,佩罗娜把他的头深深的埋在自己怀里,两手在他背后十指相扣,紧紧的锁住克莱因单薄的身子骨,像个母亲在安抚着自己的孩子。
看着眼前怒目相视的戈麦斯,佩罗娜缓过了神来,磕磕绊绊的说:“我去仓库提了些菜,又去看望了妈妈。”
戈麦斯好像消了点气,摊开双手,“这不就得了,和我多说说话有那么费劲么?只要你说实话,怎么样我都会原谅你的,不是吗?”
佩罗娜回头转向厨房,谁知戈麦斯猛的从后面抓住了她的手臂,再次咆哮了起来:“你又要去哪?我说的话就那么不重要吗?我是上尉!而你,只是个短命的犹太人!”
佩罗娜捂住了嘴,眉毛皱成了一团,脸色惨白的抽泣了起来。
“天呐,我都说了些什么?对不起,我忘了你爸爸死在了我士兵的枪下。我只是…每天太苦闷了,我也不想杀那些人,可是国家给了我命令,我是个军人…你,能原谅我么?”戈麦斯高大强壮的身躯,在那一刻柔弱的像个假皮囊,两脚不知所措的反复在原地打转。
佩罗娜把脸上的泪水擦拭干净,前所未有的坐在了屋子里的沙发上。戈麦斯喜出望外,从厨房端了两杯热茶放在了她面前,微笑着说:
“喝点吧,外面很冷吧?你看上去像这个房间里的女主人。”
“我只是你暂时的仆人,就像你说的,你是德国人,而且,你有妻子,还有女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佩罗娜看着桌子上的照片说。
戈麦斯伸手把照片扣倒,解释着说:“我很爱我的女儿,但是对我的老婆却是没有任何感觉,当初娶她还不是因为能门当户对。可你却让我有种从来没感受到的欲望,那么多犹太人里,我偏偏就选中了你。”说着,戈麦斯把手伸向佩罗娜的腿间,在触碰的一刹那,她打了个了哆嗦,急忙又站了起来。
戈麦斯很扫兴的扭着头对她说:“去洗个澡再回你屋子吧,才走这么一会,你就臭的和那帮工人一个味道了。”
佩罗娜手扶着墙角,背着身子一动不动,戈麦斯察觉到她似乎有话要讲,便仰着脖子等着倾听。
许久过后,她终于开了口,“我爸爸的腕表。”
“什么?腕表怎么了?”等了这么长时间的话,和戈麦斯所想的却没有一点关系。
“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在费舍尔上尉那里。”佩罗娜侧过脸来,略带些乞求的眼神看着戈麦斯。
戈麦斯坐在那里,眼珠乱窜,伸手又把照片摆正,没看着她说:“你以为费舍尔的东西是随便能碰的么?我只是个管理工厂的军官,他可是掌控军队的魔鬼。”
两天后,费舍尔的军队从奥地利带来了一批新的犹太人,工厂没有那么多的空位留给他们,戈麦斯只好从原有的人中挑出年老的进行枪决,佩罗娜的妈妈也在其中。原本戈麦斯打算把她单独安放在别处,但彼得少尉却先动了手,毫无顾忌的一枪射穿了她脆弱的胸膛,另一枪又补在了头上。
戈麦斯强忍心中的怒火,转头向他说:“我有说过要处决这个老女人么?”
“上尉,我这是为你着想!你和犹太人接触的太密切了,作为一个纳粹党员,你这样会被当做逃兵一样对待的!”彼得带着歉意的低着头,刻意避开了戈麦斯的目光,两眼盯着他胸前的徽章,诚恳的说着。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那矮子说的真是没错啊!”戈麦斯背着双手,说完便转身离开了。
彼得看着他留下的脚印,慢慢的抬起头,目视着戈麦斯渐渐远去的背影,食指不断的在枪的扳手上滑来滑去,突然又大声的喊道:“我永远是站在你这一边的,上尉,永远!”
夜晚来临,费舍尔和他的部下们在工厂另一端的别墅里开怀畅饮。戈麦斯和彼得走在前去给他们庆功的路上,碰见一队陌生的士兵,没经过戈麦斯的允许就闯进工厂的女宿舍,抓走了七八个犹太女人,拿着枪将她们赶了出来。在寒冷的户外,逼着她们把衣服脱了个精光,排着队走向那栋灯火通明的别墅。
戈麦斯走进屋子里站了一小会,其他人渐渐把目光转向他,费舍尔推开怀里的女人,嘴里叼着雪茄,眯着眼睛走向戈麦斯。
“你来的有点晚啊,我的农场主。”说着,费舍尔张开双臂,等待着戈麦斯的拥抱,戈麦斯勉强的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说:“路上撞见了一群狗,来我的农场里找肉吃,耽误了点时间,见谅。”
话音一落,他们突然间互相严肃的打探着彼此,片刻安静后,费舍尔先开了口:“你有点发福了,那个犹太小妞给你照看的不错么!”他挤眉弄眼的说完话,嘴角上挤出一丝微笑,两人又猛然大笑了起来,于是再次热情相拥。
戈麦斯用余光留意到了费舍尔手腕上的表,样子和佩罗娜形容的一模一样。和其他军官照过面后,他便又来到了费舍尔的身边。费舍尔只好不情愿的又把女人推开,问道:“你有什么事么,老兄,看你好像不大对劲啊!”
“是有点事,我想问一下,这块表是从第六战区缴获来的么?”戈麦斯慢慢的坐到了费舍尔的对面,一手拄着桌子,另一只手捏起自己的下巴,目光一直停留在费舍尔的手表上。
“天呐,我的戈麦斯上尉!今天你怎么像个娘们一样?你喜欢这块表?不凑巧的是,我也很喜欢呢!”费舍尔提高了嗓门。
“但是,当时的第六战区可是我的管辖范围内,按理来说,那里一切的财产都应由我来收取,然后再上交给柏林。”戈麦斯坚定的和费舍尔对视,没有一点退让的意思。这让他旁边的彼得有些坐立难安了,一只手不断的整理衣领,另一只手习惯性的摸着怀中的手枪。
“好啊,跟我来这一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费舍尔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震的酒杯都跟着跳了起来。屋子里其他人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纷纷转头看向他们俩。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摇晃的酒杯在桌上懒散的转动。
“是吗?你倒是说说,我有什么小心思?”戈麦斯故作镇定的盘问着。
彼得不自然的用食指碰了两下鼻子,斜着眼睛看费舍尔。费舍尔环顾了一圈,又把视线回到了戈麦斯的脸上,他歪着嘴,挤眉弄眼的微笑着说:“我撒了个谎,你哪有什么小心思,正直的戈麦斯上尉,不是吗?”
戈麦斯向后靠了靠椅背,改变了坐姿,心里如释重负,又把桌上的酒杯举了起来,说:“费舍尔上尉今天喝的真是不少啊!干了这杯我就告辞了,姑娘们还在等你呢,别让我耽搁了大家的心情!”
临走前,费舍尔把腕表摘了下来,亲手揣进了戈麦斯的衣兜,贴着他的耳朵说:“自己留下也蛮好的,毕竟是劳力士,犹太人可配不上它。”
回到住处,戈麦斯看见佩罗娜坐在地上双目无神的盯着炉火,一动不动,脸上尽是被泪水流淌过的痕迹,零散的头发也散落了一地。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吧!”戈麦斯深知她已经听说了妈妈死去的消息,便上前去搀扶佩罗娜。然而她却毫不领情,伸手一把将戈麦斯推开,喊着:“你快把我也杀了!快点!求求你了好么?我真的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戈麦斯安静的走到了窗台,点上了一颗烟,背对着她,说出了自己都感到意外的话:“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我不大想看着你这么摧残着自己。”
“让我走,我要离开这里,一刻也不想呆在这!”
戈麦斯转身迅速的又走到佩罗娜身前,瞪着双眼,一手抓住她的肩膀,尽量控制了自己的嗓音,却仍震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回响:“你怎么到现在还不明白?全世界只有我这里最安全!你能跑到哪呢?离开波兰?奥地利,匈牙利,甚至法国,整个欧洲都会是纳粹的!”
佩罗娜把脸侧向一旁,用手慢慢的解开自己衣领,又褪去了单薄的内衣。
“你这是?”戈麦斯惊讶的问道。
“你想要我,我给你就是了,明天放我走吧,就算死,我也不想死在这里。”
戈麦斯盯着佩罗娜赤裸的身体,炉火的光亮,映照着她雪白的肌肤,清晰的甚至可以看得到每一个毛孔。眼前这些坚挺又婀娜的曲线,比他脑中幻想的还要完美。窗外惨淡的月色,无辜的洒在佩罗娜蓬松的头发上,千丝万缕中,反射着几滴闪亮的泪光,刺痛了戈麦斯的内心。
他蹲下来把掉在地上的烟头拾起,毛毯被烫出了一个黑色的洞。人有时候温暖过了头,被灼伤的反而是自己。
戈麦斯没再和佩罗娜说一句话,但客厅里时不时传来的哭泣声,却让他彻夜难眠。转天一早,他只身前去工地,把克莱因叫了出来。
“用我替您枪决么,上尉?”彼得走在后面,突然凑到戈麦斯身旁小声的说着。
“再跟着我就先枪决了你!”戈麦斯扭头厌恶的回道。没等彼得再开口,他便脱下军装,来到克莱因面前,说:“我想打人,你可以还手,在我军衔以下的,不准干涉!”
克莱因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来不及反应就被戈麦斯拳脚相加,毫无反抗之力。过一会,戈麦斯抓着倒下的他,把一张小纸条趁机塞进了克莱因的衣服里,然后便扬长而去。费舍尔站在远处,微笑着看他离开。
夜晚再次来临,戈麦斯把那件军大衣又披到了佩罗娜身上,顺便递给了她一封信,让她交给最外面的卫兵。推开门后,佩罗娜回头凝视着戈麦斯,眼睛里透露着感激,过了好一会,才说一声:“谢谢你。”
“趁我还没后悔,快走吧!”戈麦斯强忍着不舍,把门啪嗒一下的关上了。随即又再次推开,冲着佩罗娜的背影说:“你知道吗?”佩罗娜停下了脚步,回身疑惑的望着他。
戈麦斯叹了口气,说:“这是你第一次没用怀疑的眼神来看着我。”
佩罗娜听完后便头也不回的向着工厂外走去,戈麦斯没有再关门,而是默默的注视着她一步步消失在黑暗中。
回到空荡荡的屋子里,戈麦斯有种难以言表的失落。忽然之间,他发觉那块腕表忘记交给了佩罗娜,于是来不及穿上大衣,便急忙跑了出去。本以为刚刚会是诀别,一想到马上又能见到她,戈麦斯的心中居然有了一丝欢喜。
黑漆漆的工厂,没有一丝声响,寒冷的空气钻进了他的衣袖,耳边传来的是瑟瑟的风声。不远处,戈麦斯看到了佩罗娜正与汇合的克莱因交谈,他按捺不住的露出了笑容,像个孩子般大声喊了过去:
“佩罗娜!你爸爸的腕表!”
“砰”,整个世界伴随着一声剧烈的枪响而颤抖。
戈麦斯眼前的画面开始倾斜,背后感觉异常的阴凉,滚热的液体不断的从自己胸前涌出,双脚失去了知觉,一头瘫倒在地上。
佩罗娜失声尖叫了起来,克莱因奋力拽着她,用手捂住她的嘴,死死的把她抱在怀里。
远处的彼得拿着枪缓缓走来,蹲下身子看着即将失去意识的戈麦斯,说:“上尉,我是站在你这边的,不能看着你把属于纳粹的财物交给犹太人。”他露出了阴险的笑脸,回着头,望向从另一边走过来的费舍尔。
“砰”,又一声枪响环绕在工厂的上空。
费舍尔用脚踢了踢脑袋开花的彼得,把枪收了起来,自言自语道:“人知道的事太多了,不是什么好兆头。”他屈身要把戈麦斯手中的腕表拿走,戈麦斯却一把抓住了费舍尔的胳膊,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说:
“告诉我的女儿,我是被敌人的子弹打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