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天的天空蓝的没有一丝风,蓝的透明,蓝的纯粹。几朵淡淡的白云漂浮在蓝的透明的天空,阳光透过云层撒在大地上,折射出七彩的光。
院子里青涩的李子密密麻麻爬满了一树,树并不高,还没到安素的额头上,可是却结的实实在在,不留一丝缝隙。
向日葵也开的正好,迎着阳光开放着,在湛蓝的天空下摇曳着迷人的身姿,绽放着璀璨的笑容。院子里的花开的很美,有叫的上名字的,也有叫不上名字的,五颜六色,漂亮极了。
这样的季节和这样的天气似乎不应该忧伤的,即使再潮湿的心情,在这样温暖的阳光下也应该被晒干,被搁浅。可是,心里淡淡的忧愁却始终挥之不去,这里的一切如故,就连那个小时候和妹妹玩捉迷藏的地窖都没有一丝变化,可是景是故景,人却早已非故人。
几只大雁缓缓从天空上方飞过,安素取了一个床垫躺在了院子里那棵粗壮的杏树下,这棵杏树的生命力一直都是很顽强的,小时候记得有一年接连下了一天一夜的大雪,大清早起来安素要上学的时候,发现堂屋门无论如何也推不开,即使她使出吃奶的力气门依然死死的关着。直到她急急忙叫醒母亲,两人合力将门推开了一条小缝,才发现杏树从中间直直被厚厚的积雪劈成了两半,一半还坚强的迎击着暴风雪,而另一半却直直的躺在了堂屋门口。
安素不知道那么庞大的断枝是怎样被母亲一点一点挪到了草房子里,也不知道那么多那么厚的积雪母亲是怎样吃力的一点一点背到了后场里倒掉的,她只记得她中午放学回来的时候,世界依然一片银装素裹,可是堂屋门前却变得干干净净,就连那半棵倒下的杏树,也被移掉了。
后来父亲总说要砍掉剩下的那半棵杏树,可安素总是拦着不让砍,而那棵树也很坚强,竟然在元气大伤的情况下依然越长越粗壮,大有超越前势之意。因此慢慢的,父亲也就不再提出砍树了——毕竟那棵杏树上结出来的杏子又大又甜,能卖不少好价钱呢。
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叶照在安素小小的眼睛上,晃的她睁不开眼,她只好伸手去遮挡,让阳光任性的晒在皮肤上,晒在那张普通的,甚至丑陋的容颜上。
时间就这样一分一秒的过去,太阳也慢慢转变了方向,安素似乎在睡,可是又好像并没有睡着,那只慵懒的灰猫此刻竟在树枝与树干的缝隙间上窜下跳,一点也没有了冬季赖洋洋的样子。
苍蝇不断的在耳边嗡嗡的飞着,在安素的鼻子上,胳膊上不停的爬上爬下,有点痒,可是安素并没有试图打飞它,反而觉得这样的时刻很幸福,很满足。
三两只麻雀站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叫,不一会儿又飞走,停在另一道电线上,就这样反反复复,似乎也在为这个夏天舞蹈歌唱。
微风吹过的时候,安素眯了眯眼,恍恍惚惚中,这个夏天竟与记忆中的夏天完全重合,在斑驳的阳光中,她仿佛看到了十四岁夏天时候的另一个自己。忽然就觉得有些好笑,她轻笑出声,吉安在窗口听见了,诧异又惊奇的看着她,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安素的嘴边依然在笑,这样的笑容让吉安觉得陌生却很温暖,她一时间贪恋上了这样的笑容,握着手中的西瓜刀久久的站在窗口,就那样静静的看着,看着那个在树荫下闭着眼睛的姑娘。
“吉安。”安素突然叫道。“把西瓜拿出来后躺在这里。”
她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
吉安顺从的点点头,转身从菜板上端出来一盘切好的西瓜放在折叠桌上,随即默默的点燃了一盘蝇香。
“把它掐掉,吉安。”安素忽然张口,可眼睛依然轻轻的闭着。
“嗯?你刚说什么,姐?”吉安忙着摆弄东西,一时间没有听明白安素的意思。
“把香灭了,吉安。”安素重复一句。
“可是,这里有很多苍蝇。”吉安不解的说道。
“没有了苍蝇的夏天,有什么意思呢?”安素反问,却并不睁眼。
“可是嗡嗡的乱叫,很讨厌,而且,苍蝇很脏。”吉安似乎还在试图说服安素,但是双手却很听话的掐灭了已经在徐徐冒烟的蝇香。
“我很喜欢它们。躺下吧,吉安,相信你也会喜欢的。”
安素说完不再说话,此时的太阳已经微微西斜,没有了炙热的感觉,空气中带着阵阵清凉,她闭着眼享受着这样的空气。从这样的神情中,吉安似乎看到了另一个与众不同的,超凡脱俗的安素。这时候的她恍若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没有人会在意她的外貌如何,人们看到的,只会是她经岁月沉淀下来的安静和从容。
吉安也慢慢躺了下来,躺在了安素的旁边,但是她不敢离她太近,只敢在间隔半米左右的地方轻轻的躺着。
本能上吉安怕安素,也只有这时候的安素让吉安敢靠近半米,若时间停留在两周前,可能吉安毫无疑问的会对安素敬而远之。
“感觉怎么样?”安素突然开口。
“很舒服。”吉安中规中矩的回答。
“我期待这样的夏天很久了。”安素轻声说道,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为什么?这里明明……”看到安素安静从容的表情,吉安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明明很脏,很乱,很穷困,是吗?”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吉安慌乱的坐起来,不安的看着似乎在熟睡的安素。
“没有关系,这里本来就很脏,很乱,也很穷困,可是……”可是这里却有我的童年,我的青春和我所有的回忆。
“很奇怪这里竟然没有蚊子。”吉安胀红了脸看着安素,见她不准备说话了,只好悻悻的说道。
跟安素近距离接触才两周,吉安有点摸不清安素的性子,听别人说安素的性格很差,时常暴躁,而且很爱训人,她很怕这样的她,所以在一周前安素突然点名要她陪她回老家时,她的心里既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像安素这样的艺人竟然愿意带她这样的小助理出差,害怕的是如果安素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易爆易怒怎么办。
庆幸的是,安素的脾气竟比她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吉安,你知道我是什么血型吗?”
“O型”吉安惊喜又带着小孩子般讨好的意味回答道。
自从吉安跟了安素之后,安素所有的基本资料吉安都掌握的清清楚楚,甚至别人不知道的,她也想方设法的去了解,只为了能让安素看得上她。所以当安素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吉安忽然觉得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
她静静的像小孩子一样期待着大人的夸奖。
“是的,吉安,谢谢你,你记得很清楚。”安素说道。接着她又说“O型血是最怕蚊子咬的,我记得我第一次到青岛的时候,密密麻麻的蚊子差点生吞活剥了我,那里的蚊子又黑又大,被它们咬上一口会疼很久,而且会很痒,很多时候我都痒的受不了就去挠,可结果是越挠越痒,越痒越挠,直到皮肤被挠破,流脓。那时候我就好想家,可是我回不去,吉安,我回不去。”
安素像是在跟吉安说话,可是又似乎在自言自语,明明温柔的笑着的脸上却随着柔柔软软的话语落下而挂满了泪珠,一颗颗眼泪从紧闭着的眼角流出来,流向了耳边,也砸在了吉安的心上。
“姐,你别哭,你别哭。”吉安急急忙忙从抽纸盒里抽出纸巾来帮安素擦眼泪,可是安素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怎么也擦不完,纸巾湿了一张又一张,她的脸上却始终在笑着。
吉安很想问问安素经历的事,可是她不敢,所以她只好陪她一起落泪,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安素难过的时候她也会忍不住落泪,可是眼泪就是控制不住的往下流。
“吉安,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你做我的助理吗?”安素突然睁开眼问道。
吉安的替安素擦泪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神慌乱的等待着安素的回答。
其实她也很奇怪,明明她一无所长,而且笨手笨脚,好几个艺人都愿意用她,可都看不上她。他们不过是畏惧于她家族的势力,所以名义上她担任大助理,可事实上她连那些跑腿的小助理也不如。她一度觉得自己很没有用,所以她才会那么珍惜安素给的这次机会,她想证明自己,而不是靠家庭背景来让别人为她一路开绿灯。
“因为你像极了那时候的我。”安素一字一顿的回答。
“嗯?”吉安不明白,楞楞的看着她。
“可是你比我幸运,你出身在了一个很好的家庭,你有爱你的父母,疼你的哥哥,而且家里还有看起来好像永远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而我不一样。”
安素突然自嘲的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我从小就生活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中,我的父亲嫌我长得丑,即使在他去世的时候也不曾正眼看过我一眼,我的母亲是一个软弱的女人,即使我父亲在外面胡作非为依然忍气吞声。我的妹妹,她很漂亮,漂亮的似乎不像是我父母亲生的,可是却也因为她的漂亮,所以她没能活过十七岁。”
太阳已经慢慢往西边滑落,凉意渐浓,吉安准备起身给安素拿一件外套,可是却被安素拉住了胳膊。
“再躺会儿吧。”她说。
祈求的语气让吉安的鼻头猛的一酸,她赶紧转过头吸了吸鼻子,重新躺了下来。
不知为什么,吉安觉得安素一点儿也不可怕,至少在她接触安素的这两周以来,安素从来没有对她苛刻过,反而总是柔柔的说“吉安,我的家乡很冷,夜晚凉,记得盖好被子。”“吉安,你习惯北方的饮食吗?”“吉安,对不起,我不该没有经过你同意就带你来这里的。”“吉安……”
她总是柔柔的叫她吉安,不像其他人那样叫她二小姐或者贝吉安。
吉安很喜欢安素这样叫她,觉得很亲切,但是又不会亲切的过分。她不喜欢妈妈叫她安安宝贝,也不喜欢别人叫她安安,总觉得太假,她觉得叫吉安刚刚好,不远不近,舒张有度。
“十四岁之前的日子,我们总是这样躺着,那时候的天空也像现在这样的蓝。那时候躺在这棵树下的我们总是很讨厌苍蝇,想方设法的赶跑它,可是即使在熟睡的梦中,我们依然能听到苍蝇嗡嗡的声音。”
安素像之前一样闭着眼,微笑的表情一如既往,脸上没有了泪珠,似乎之前的难过也都不曾来过。
风轻轻吹动着树叶,摇摇晃晃的不断有碎屑掉到安素的脸上,麻雀在枝头叽叽喳喳的叫着,她依然闭着眼,享受着阳光和风的沐浴。额头上的刘海被风吹起,一道从额头蔓延到嘴唇边的伤疤在阳光下变得鲜明起来,像极了蠕动着的虫子,可是此时的吉安却轻轻抬起手不由自主的抚上了那道伤疤,像在抚摸稀世珍宝。
安素似乎真的睡着了,闭着眼不再说话,呼吸浅浅的就那样躺着。
风柔柔的拂过吉安的脸颊,她也学着安素闭着眼,感受着此刻的宁静,猫从树上爬下来钻进了吉安的怀里,她重新睁眼搂着猫,看着蓝的透明的天空和干净的像棉花一样的白云,忽然想起了北京的天空。
北京的天空哪里能看到这样的蓝呢?北京总是雾霾很重的,即使偶尔简单蓝天,也不会有这么纯粹的蓝,白云也不会白的这么干净,这么纯粹。
那里高楼林立,繁华万千,那里是太多太多人向往的城市,那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可是那里却也是个让人呼吸不了的城市,严峻的就业形势、就业压力让新一代的年轻人疲惫至极;车贷、房贷等等还贷让他们的工资总是入不敷出;上有老下有小的困境往往让太多太多人深夜买醉,只为求一时一刻的解脱。
而这里,这里有些秀美的山川,清澈的河流,蓝的透明的天空和温暖的人群,这里没有那么多的人心算计、没有那么多的人山人海、没有那么多的高楼林立,这里的她不再是城市大军的一员,也不是贝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姐,而是简单纯粹的自己,最纯真最原始的自己。
大城市里有太多太多人迷失了自己,为了梦想,为了金钱,为了欲望,所有人都流着泪,拼着命的努力,等到一切都得到了,又开始放纵,开始挥霍,开始纸醉金迷。
吉安讨厌城市,可是却也深深眷恋着城市。
因为城市有她的家,她的梦想和她的一切。
吉安似乎也睡着了,睡梦中妈妈的笑容温和亲切,妈妈端着牛奶进她房间来说“安安宝贝,喝完这杯牛奶再睡……”
(二)
吉安醒的时候,发现她的身上盖了一条厚厚的毯子,太阳已经落下山去,风变得很凉爽,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了一整天,大概累了,也回到了自己的窝里。
她转头看了看,安素已经不在身边,怀里的猫依然乖乖的蜷缩着睡觉,随着呼吸肚子一鼓一鼓的。
她坐起来,把毯子和床垫收了起来,回到房中的时候,安素正系着围裙在灶台边炒菜,看到她来,冲她笑了笑,问道“醒了?”
吉安边答应着边急急忙忙跑过去要帮忙炒,她因为自己不小心在院子里睡着的事情感到不好意思,又看到安素并不打算把铲子给她,所以站在那里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
安素看到她这样,摆了摆铲子说“快,别愣着,把碗筷放好,今天让你尝一尝我自己做的家乡菜。”
吉安见安素并不怪她,脆脆的应了一声“哎!”就一溜烟跑远,安素的手停在半空中,有点发呆。
安素对吉安说吉安像她,可是更多时候又觉得其实吉安像她的妹妹多一点,如果她的妹妹站在还在,会不会也像吉安一样善良,美好,单纯呢?
吉安的动作很麻利,很快就把安素交代给她的事情全都干完了,她转过身来看安素,发现她定定的站在那里发呆,铲子在半空中举着,锅里的菜已经烧糊。
她叫了一声“姐?”
安素连忙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吉安,似乎想起来什么似的,急急忙忙看了一眼锅里的菜,然后失神的说“不好意思,吉安,我刚刚走神了,我重新炒。”
吉安走过去按住她的手说“没关系,姐,能吃。”
安素点了点头,跟着吉安来到堂屋的沙发上坐下又开始发起呆来。
吉安叹了口气,重新回到厨房里,把锅里的菜小心翼翼的盛在盘子里,然后手脚利落的下起面条来。
此时此刻,吉安突然很感谢家里那个爱做饭的哥哥,哥哥从小到大就对厨房很感兴趣,而且发誓要把中国菜做到世界各地去,让全世界的人都能吃到他做的中国菜。因此经过他的言传身教和耳濡目染,吉安对做饭也算得上颇有造诣。
可是她的梦想却不是这个,她想做一个金牌经纪人,专门挖掘和打造有实力却没权利的小明星,她觉得把一个默默无闻的能人捧到大红大紫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
可是在吉安这里,安素却是从未想过的意外, 安素已经大红大紫,根本不需要她去帮她什么,反而是她自己,除了有显赫的身份之外,一无所有。她要学的东西还太多太多,而距离金牌经纪人的目标也还太远太远,安素能挑上她做她的助理,她已经觉得太幸福。
安素老家的厨房很简单,用的还是老式的灶台,需要用麦杆烧。吉安第一次接触这种灶台的时候,就觉得很新奇,一直在那里左转右看的跃跃欲试,可是等她真的开始烧的时候,才发现这种麦草杆烧倒是容易烧着,可就是太脏了。第一是麦草屑和麦草灰总是把灶台弄得很脏,第二是她去吹火的时候总是容易弄一脸草灰。
而事实上,即使在安素的家乡,这种灶台这时候也已经鲜少有人去用,现在不是八十九十年代了,现在所有人用的都是电磁炉、电饭煲一类的煮饭工具,没有人愿意用又脏又麻烦的灶台了。
可是安素却想也没想的用了灶台,而且觉得本该如此。
是啊,不用灶台用什么呢,在安素十七岁以前的记忆里,家里除了灶台就没有其他可以用来做饭的东西了。
那时候家里的所有经济来源就是种地,母亲种几十亩地。小麦、青稞、豌豆、油菜等等,春天播种的时候,母亲会提前跟有牛马的人家说好帮忙犁地、种地、施肥、除草。夏天天热的时候,母亲依然顶着炎炎烈日在家和田地间奔忙。
夏天田里的庄稼最会捉弄人了,往往前几天除完的草一场雨过后就又会如雨后春笋一般齐齐冒出地面,这些杂草的生命力最是顽强,打农药是打不死的,除非亲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蹲在地上一根一根的拔,连根拔起,不然它们会疯狂的滋长,直到吸收了土地所有的营养,让庄稼死亡。
所以在安素的记忆里,母亲似乎永远都在田间奔忙,杂草拔了又长长了又拔,眼见着庄稼长的好,母亲一整个夏天脸上都是幸福的笑。
等越过漫漫夏日,又走过半秋,庄稼要丰收了,母亲每天又天不亮就背着背篓,装着干粮去收割庄稼,往往累的半天都直不起腰。直到天黑母亲回来时,安素必然已经踩在高高的板凳上在看起来比她都要高的案板上擀好了当晚要吃的面,又在灶台上烧好水和妹妹一起安安静静的坐在门口等待晚归的母亲。
那时候多幸福啊,每到该打谷的时候,远亲近邻的都会来帮忙,热热闹闹一大堆人。
打谷一般是选在晚上的,白天他们另有活忙,所以晚上打谷场就会拉起很多临时用来照明的灯泡,而这时候就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了。家家户户来帮忙的大人都会带一两个小孩子过来,小孩子们帮不上忙,所以叽叽喳喳在打谷场里上蹿下跳,黑暗的角落里充满了小孩子的身影,正值中秋的时候,月亮高高挂起,却又不会像白天那样亮。孩子们捉迷藏、偷电报、扮鬼吓人,什么刺激玩什么,什么开心玩什么,一个个直到筋疲力尽依然舍不得回家去睡觉。
庄稼收好了,母亲也累瘫了,打谷场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草,有豌豆的,可以用来给猪磨食吃,小麦、油菜和青稞的,则用来烧火和烧炕。这些草烧出来的火苗旺,做出来的饭菜香,大概在之后的很多年里,安素也再没有吃过那样可口的饭菜了。
那样在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冬日一家人围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坐在烧的滚烫的炕上,吃着从浓烟滚滚的灶台里做出来的可口的饭菜,安素长大之后再也没有吃过了。
所以现在她回到家了,自然而然的用起了灶台,熟门熟路,并且怀念至极。
吉安做好饭了,她把饭端到客厅,安素还在发呆,吉安轻轻叫了声“姐,吃饭了。”安素立刻头也不回的说道:“你去叫妈来吃。”
吉安一时间停在那里不再说话,心里虽然有太多太多的疑问,但是出于习惯和礼貌,她安静的站在那里等待安素回神。站了一会儿,眼见饭菜要凉了,吉安只好走过去轻轻推推她“姐,该吃饭了。”
安素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像极了她妹妹却又并不是她妹妹的吉安,点了点头抱歉的说“辛苦你了,吉安。”
吉安突然觉得这样的安素很需要人保护。
吃过晚饭后,吉安看了看时间,才八点,提议去广场转一转,安素本不想去,可又不忍扫了吉安的兴,于是只好答应。
安素的家乡没有什么娱乐设施,青山绿水倒是有了,可是晚上爬山危险,去河里也没什么意思,好在近几年政府拨了不少款项,因此路修的不错,还修了一个小广场。
小广场建在距离安素家不远的地方,走路十多分钟就能到,基本的运动设施还算齐全,可是差不多都出现了故障。
农村的孩子本就对任何事都感觉到新奇,小广场刚建起来的时候,孩子们不论刮风下雨都会去广场上玩,大人也是,只要有空闲都会三五成群的去广场上做做运动,转一转,赏赏花,看看景,因此没几年,那些运动设施就都出现了故障。
出现故障怎么办呢?没人修,只好放着。
好在广场上的路灯这么多年一如既往的亮着,因此晚上人们也会在吃完晚饭后纷纷出来散散步,跳跳舞。
临出门的时候,吉安帮安素拿了一件大衣披上,这里的天气很奇怪,明明今天才刚立秋,可是却好像一下子步入了冬天,冷风呼呼的直往脖子里灌,天气已经很凉了。
虽然天气如此,可广场上任然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村里的妇女白天要下地干活,可是一到晚上吃完饭,仍然愿意出来跳会儿舞,走动走动。
前几年没有广场,所有人吃完晚饭之后就会挨家挨户去串门。安素清清楚楚的记得小时候家里可是非常热闹的,尤其到了冬天的晚上,烧起一个大火盆,全家坐在炕上,炕热乎乎的,火盆热乎乎的,暖的人心也热乎乎的。
那时候安素的爸爸算是比较前卫的了,邻里邻居家家户户没有电视机的时候,他们家首先买了一个二十一寸的大彩电,因此一到晚上, 邻居们就会跑到安素家来看电视。他们手里或拿一个小板凳,或拿一袋小零食,开开心心的分享给大家吃。
大人们吃东西看电视的时候,小孩子们就会趁黑玩捉迷藏等游戏,安素清楚的记得有一次为了不被找到生生把自己憋的尿裤子的事。
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可是彼此的牵挂是真的,邻里邻居的感情也很纯粹,一家有事百家帮。而如今,火炕没了,火盆也没了,没有了暖人心的工具,人心也变得越来越凉了。
广场上人很多,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也有很多完全陌生的,幼小的面孔。他们或跳或笑,或闹或叫,穿着脏脏旧旧的衣服,洋溢着最灿烂的笑容。
安素在低头走路,有人看到她,过来打招呼,但是并不是很熟络,关系好像很一般的样子,安素轻轻的点点头算是礼貌的回应,接着继续走路。
没有人知道安素就是安晴,那个因为一首歌火爆了整个歌坛的隐形歌手,所以安素的家乡更加没有人知道她,这似乎是很正常的。
他们只知道安素在外地打工,父母去世后就没有回过村里,她家一直由她妈妈的好朋友李姨照看,除了平时在家里给花花草草浇水施肥之外,还会帮安素家种一两亩地,头两年收下来的粮食都会放进安素家的粮食柜,后来的粮食越来越多了,柜里装不下了,就拉到卖粮的那里卖掉,然后把钱存在存折里,以安素的名义。
一周前安素回到久违的家乡,本以为家里会变成一堆废墟,荒凉无比,却从未想到家里会变的比以前更整齐,更干净。
李姨在院里浇花,看到她们进来,一时间没认出来,她浇花的手停顿在半空中,眯着眼睛看阳光下走来的人,一个粉粉嫩嫩像洋娃娃一样有着微卷发的漂亮的女孩,一个高高瘦瘦留着长发的姑娘,长发姑娘给人的感觉很熟悉,可是又一下子想不起来是谁,于是李姨颤巍巍的问:“你们找谁呀?”
安素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忽然就湿润了眼眶,十几年前的记忆一下子就涌入了脑海。
那时候父母还在,心心也还活蹦乱跳的在她身后姐姐姐姐的乱叫,李姨很年轻,也很漂亮,而如今,李姨的鬓角有了白发,眼睛似乎也不大好使了。
记忆中除了母亲,对她和心心最好的就是李姨了。事实上,李姨跟她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跟母亲关系好,因此连带着也喜欢她们。
年轻时候母亲和李姨是一对好姐妹,用现在的话来说,是好闺蜜,后来有幸嫁到同一个地方,因此关系更加密切。
因为丈夫的缘故,李姨这一辈子都没有孩子,可是她仍然不离不弃的陪伴在他身边,而对于她和心心,李姨更像疼自己的孩子一样疼在骨听到子里。
看到将近十年未见的李姨,安素连忙大步走上前去拉住她的手说道:“姨,我是素素。”
“素素?是老安家的素素吗?”李姨上上下下打量着安素,并不确定。
“是,姨,我是老安家的素素。”
“这咋长这么高了呢,人也瘦了不少,白了,漂亮了,姨都认不出来你了,这些年你都到哪儿去了啊?”李姨问话的时候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掉,手掌心摸着安素的脸,粗糙的手指抚过安素脸上的疤,心疼的不断说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姨,你还好吗?我叔呢,你们都好不好?”安素说着,眼泪扑簌簌的直往下掉,无论李姨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连带着,吉安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吉安从未感受过这种真挚的情怀,她的亲戚朋友都是互相牵扯的利益关系,没有一个如安素和李姨这般。
看着眼前黑黑瘦瘦的李姨,安素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小时候李姨对她们的好一一浮现在了眼前,眼前这个女人算得上她的半个妈妈,可是这么多年她却没能在她身边进一天孝,照顾她一天。
“姨,我回来了。”安素说。
“好,好,好”李姨这时候才把视线转到吉安身上“这个丫头是谁啊?”
“我朋友,姨。”
吉安跟着轻轻叫道:“阿姨好。”
“好,好,这个丫头跟画上面画出来的一样好看。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快进屋,屋里收拾的挺干净的。”李姨忙把身边的水壶挪到一边,招呼安素和吉安进屋。
屋里果然收拾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像极了十年前母亲还在时候的样子。
安素的鼻子又一次一酸,差点掉下眼泪来。
李姨有点手足无措,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连忙解释:“家里我只是常常过来收拾收拾,这么多年了,你爸妈不在了,你也从来不回家,姨怕万一哪天你回来了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常常过来收拾一下,你放心,现在你回来了,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姨,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爸妈了。”安素以为李姨误以为她是因为李姨住了她家的房子怪罪她,所以急忙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
李姨说着急急忙忙从身后的粮食柜里翻了又翻,翻出一张银行卡来,拿在安素面前颤颤巍巍的说:“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这几年卖粮食的钱,现在你回来了,该交给你了。”
安素差异的问:“哪里来的粮食?”
李姨边拉着安素的手把银行卡放在安素的手里边说:“是我和你叔在你家地里种的,年年都种,种完收了卖粮食换的钱。”
“姨,这钱我不要,这是你和叔辛辛苦苦种地得来的钱,我怎么能要,再说了,我现在有钱。”
“快拿着,我和你叔不缺钱,我们自己家也种了粮食,多的很呐!你一个丫头家从哪里挣那么多钱来,这么多年能把自己养活好就不错了,你现在回来了,这些钱肯定用的上。”
李姨执意要给,安素只好点点头说:“好,姨,这个钱我收下了,谢谢你。”
李姨这时才眉开眼笑。
吉安看着安素,有点纳闷,不理解为什么安素现在明明非常有钱还要收李姨的钱,可是她世俗的没有问,直到李姨不顾安素的劝阻匆匆忙忙去做饭时才犹犹豫豫的问道:“姐,李姨那五万块钱……”
“如果我不收下,李姨是不会安心的,现在我刚回来,不方便说我在外面的事,就先收下吧,到时候再想办法还给他们。这次我回来的目的本来只是想来家乡看看,给爸妈和心心上个坟,可是现在看到李姨做的这一切,说实话我真的很感动。我没想到李姨可以为我家做到这个地步,小时候不懂事,不明白李姨对我们的好,后来离开了,也渐渐在世俗和奔波中遗忘了李姨的存在,现在我决定过几天带李姨和叔去北京和我一起过日子,也不知道他们愿不愿意。”
安素说完叹了口气,看着在厨房不断忙碌的身影,就好似母亲还在身边。
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母亲宠她,爱她,护她,自从母亲和心心走后,她就再也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了。
安素忽然发现自己很眷恋这里的一草一木,她轻轻的走到窗前,外面阳光依旧,天蓝的透明,蓝的干净,蓝的纯粹,偶尔有一阵风吹过,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随风摇摆着,院门她们进来的时候忘关了,因此大开着,从门口可以看到小时候他们经常打水的那口老井,井边有孩子在玩,时不时的望一眼安素家的院子。
这几个孩子最大的不超过十岁,他们当然不认识安素,他们只觉得稀奇,从没有人住的安素家竟然会来两个白白净净漂亮的像电视剧里一样的姐姐。
安素从窗口望着他们,忽然觉得他们中就有一个自己,那个自己有着永远都脏兮兮的脸蛋,永远都洗不干净的衣服,脚上穿着永远都破破旧旧的布鞋,那个自己的眼睛干净纯粹,清澈明亮,那个自己是一个贫穷困苦的乡下小姑娘,那个自己从来没有想到会变成如今的自己,可是如今的自己却好怀念那个曾经的自己。
饭菜的香味已经从厨房里飘出来了,飘到了安素身边,是熟悉的钢丝面的味道,这种味道是别的地方没有的。
小时候心心最喜欢吃钢丝面了,总是吵着要吃,可是家里条件不好,钱一般不会花在压钢丝面上,所以大概半年他们才能吃一次,而且要去很远的地方去压。
那时候她和心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压钢丝面了,那时候母亲会让她们背小半袋面,然后走十多公里路去压钢丝面。
这十多公里路中大多都是山路,还要过一条很宽的河,那时候心心总是走到一半就走不动了,让她背,可是她也小,背着半袋面就已经很吃力了,哪能再背的起从小就比她胖的心心呢,所以她们总是要从大清早就出发,一路上走走停停到下午才能压上面,回去的时候差不多都到晚上了。
所以那时候能吃上钢丝面是很难得的,母亲太忙,又要帮人家干活挣钱,又要干自己的活,是没有时间的,有时候就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也是因为如此,母亲年纪轻轻就患上了胃癌,在心心去世两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那时候的父亲在哪里呢?大概还在哪个女人身边流连吧。
李姨过来叫吃饭了,安素从思绪中回过来,吉安在忙着摆弄碗筷,眼睛里透着兴奋。
“什么事这么高兴?吉安。”安素微笑着走过去问道。
“我在跟李姨学做这边的饭,李姨可真棒,做出来的味道好极了。”吉安兴奋的说。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自带一层光。
李姨不会说普通话,可是听的懂,她听到吉安的话,连忙摆手用家长话说:“我也不会做饭,今天正好家里压了钢丝面,所以我就拿过来了。做的不太好吃,你们将就着吃点。”
安素一句一句的翻译,吉安认真的听着,听完她连忙说:“好吃,真的好吃。”
一句话逗的李姨心花怒放,急忙说好吃就多吃点,有的是。
安素招呼着李姨坐下,然后问:“姨,你这么大年纪就别去那么远压钢丝面了,山路太危险,摔了怎么办呢。”
李姨听了,急忙放下手中的筷子说:“不用不用,现在不用去那么远了,村子里早就有压面的地方了,想吃随时都可以吃到。”
“现在变化都这么大了吗?”难怪她刚进村子的时候都差点认不出来了,村子里全是清一色的红砖绿瓦,有的家甚至有了小二层,漂亮极了。
安素忽然就有点恍惚了,家乡的泥土路不在了,土坯房也没有了,门前那口老井早就干河,家家户户通上了水电,家家户户都不再养猪养牛养鸡养鸭,甚至地都种的越来越少了,可是她的童年也没有了。
村子里那条冬天溜冰夏天抓鱼的河不知道还在不在,那些童年时候一起玩过的小伙伴,他们又去了哪里呢?
“素素,多吃点,你都比以前更瘦了。”
“好。”安素点头,乖乖吃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