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尽度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在少不更事的时候,应该是伟光正的故事看得太多,我莫名怀着悲天悯人的热切,颇有亲身遍尝人间所谓的冷暖的自觉,于是到处东跑西窜。姿势有高有低,刹那间以为光环加身,走在公益慈善的潮流尖端,跳出了半个头看到社会了深浅。

那时我以为,做几个学业外的采访,便可以了却对人世艰深的认知。我窸窣地走进两位百岁老人的寝室,一灯青黄,窗台上蜿蜒盘踞着层层树影,她们干枯如柴枝的手交叠在怀里,我满心如潮涨的凄凉。面对福利院小朋友伸过来的手,我只能手忙脚乱地擦掉他们嘴边流淌着的口水,逼自己正眼看那些被销蚀得扭曲的躯体,消毒液的味道洗不掉那种与世隔绝的萧条。

那时我以为,强弱互助,人心均柔软而善良。真心实意地为各种各样的悲剧难过着,写过信,捐过款,流过泪,喊过口号。弱者天生柔软,值得被保护;强者先天得势,理应刚强。世界还是像教科书描述的那样,正邪曲直自有一个标准恒定的定论,通过真理般的公式可以推导出种种不存在争议的答案。

那时我以为,少年意气可以燃烧到宇宙尽头。一句狭路相逢勇者胜的豪言壮语就能让命运臣服,哭笑由心得慷慨。当年我只懂南音源源不绝的任性和率真,被呵护在手心的从容。我不懂西决的隐忍谨慎,不懂东霓眼角硬生生挤出来敷衍应对的,要人命的千娇百媚。

那时我以为,具备了建设社会主义的知识体系,外挂理想模式护体,知晓的真相会比谎言多,执掌的正义会比邪恶多,坚持的梦想会比虚妄多,尊重的有力者会比无力者多,人人各得其所,地球生生不息。

按理说,我应该长成一株欣欣向荣的愤青,显山露水地指点江山。怀揣着并不存在的能力拯救芸芸众生,铁肩担道义,妙笔著文章。可惜有负命运安排的轨迹,我渐渐晾凉了一身虚张声势的热血,成了边上冷眼旁观插科打诨的吃瓜群众,片叶不沾身。

什么时候生长成理性到无趣的人,我并不自知。直到有天瞥见一副挂在中庭的巨大的画卷,水墨滚动熨烫,溅落于上的姿态舒展、扭曲、踊跃,我像受了灵通般悟出了点什么,人潮浮动中热泪盈眶。

高中的语文老师总是强调说,写作文就像是带着脚镣跳舞。我对这个比喻怀有天然的抵触和反感,当时却说不上为什么,等日渐年长才明了到她只顾着形而上,并没有引导我们去思考这副脚镣存在的合理性——假如人生进程就像一本由自己写就的著作,作者们未曾被告知可以打碎这些脚镣自由起舞。如果没细想反思,或许我们终生都得带着这些顽铁无法得到充分舒展。

不懂装懂的感慨,装模作样的论证,密密麻麻的宣誓,铜墙铁壁的志愿,连微小的愿望和爱欲,被“知识的洪流”强行冲刷到瘦骨嶙峋。它假设了人生最大的困局,在那座围城里几乎虚耗掉我们最宝贵的灵气。时至今日,我仍忍不住琢磨我所接受的教育的意义。它并没有教给我多少真正称得上信仰的东西,只有年复一年的幻梦和担惊受怕——只要努力读书,这个世界唾手可得;在分数上碾压别人,你将加冕称王,否则成王败寇,一失足成千古恨。然而真的吗?我依然做不到卓越,也耐不住平庸。被圈养的象牙塔总是崩落得很干脆,没人教会绵羊们怎样执行狼的规则,我只能赤膊上阵,将每一样曾珍而重之的东西剥落,碾碎,挫骨扬灰。

看着一张张依然密布胶原蛋白的脸满怀信心或忐忑,鱼贯地走向标榜着未来的刑场,作为已经死在沙滩上的前浪,想告诉他们不必前赴后继地步后尘,不必把一些平凡的东西看得像天意。因为接下来都是个不断让人失望、质疑和妥协的过程,这真的就是颜值即正义,赢在起跑线的丛林法则,大家都极有可能活成同一张疲惫的、愤世嫉俗又无可奈何的脸。趁还有余勇,趁还不需要为追名逐利把人格删删减减,不必再迷恋金榜题名或名落孙山的错觉,早点清醒,早点退场,读你们的诗,去你们的远方。

和菜头是我又爱又恨的作者,当然爱的程度多一点。他最近写给一个罹患绝症即将离世的读者的一封信里,有一段关于圣经的诗文,读来颇贴切心境,我愿意摘录此以了此残章断句:

你使人归于尘土,说:

你们世人要归回。

在你看来,

千年如已过的昨日,

又如夜间的一更。

你叫他们如水冲去;

他们如睡一觉。

早晨,他们如生长的草,

早晨发芽生长,晚上割下枯干。

我们因你的怒气而消灭,

因你的忿怒而惊惶。

你将我们的罪孽摆在你的面前,

将我们隐恶摆在你的面光之中。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的震怒之下;

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我们的一生的年日是七十岁,

若是强壮到八十岁;

但其中所矜夸的不过是劳苦烦愁,转眼成空,我们便如飞而去。

谁晓得你怒气的权势?

谁按着你该受的敬畏晓得你的忿怒呢?

求你指教我们怎样数算自己的日子,

好叫我们得着智慧的心。


祝福每个考生,尽管我并不以“金榜题名”为祝词。

                                                                                                                     于5年后的高考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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