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忧伤的故事

K市,一座拥有1500万人口的大型城市,一旦混入车水马龙,大概连你的亲生父母拿着放大镜都很难在人群中发现你。这年头,每个年轻人都幻想自己是宇宙中心,在街头以各种奇形怪状的装扮彰显个性,但如果你是个性低调不喜欢引人注目,但凡被一人以上同时用眼睛盯着就浑身难受的类型,隐匿在人群中也许会让你感到安全。我就是这种类型。

五年前,我在一座商场的地下美食城租了个小店面,开始了起早贪黑的店小二生活:每天天不亮就开车到附近的菜场采购第一波新鲜的蔬菜,然后赶往店里准备,本店提供中餐和晚餐,风格是中式家庭餐,每日限量出售,无固定菜谱,按本人心情决定。员工加上我一共四人,从中午十点营业到晚十点,这样的生活一过就是五年,生活忙碌,内心充实。

这些年的生活都以饭馆为中心,自己像根孜孜不倦的时针围绕着它规律运转。潜伏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地面的灯红酒绿、纷纷扰扰与我无关,两耳不闻地上事,一心只把饭菜烧。我想象自己是个蛰居的武林高人,只不过人家手持刀剑,我拿我的锅碗和勺。好在小店的生意不错,我期待着搬往地上的那一天,嗯,假以时日。

深秋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早起,站在阳台上的冷空气里醒神。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一个人站在寂静的清晨,天色暗蓝,偶尔还能看到未褪场的月亮。闭上眼睛,仔细感受今天的温度和湿度,从头到脚,深呼吸——哦,已经有点初冬的凛冽了,空气干冷,气温嘛,和昨天差不多……那么,今天的菜单和昨天保持一致吧。我很少看温度计或者手机上的气温提示,现代人总是太过依赖仪器而缺乏知觉,我不想活得越来越麻木,还是依靠自己的身体本能去触碰每一天的细微差别。一个冷不丁的寒颤过后我赶紧回屋,早起虽孤独而辛苦,但比别人提前两小时投入一天的工作,总有种抢占先机的快感。

六点,地下店铺已开张,腾腾热气喷薄而出,老板如腾云驾雾一般漂浮在半空,已有三三两两的上班族在买早餐了。洗菜、切菜、打扫、写每日菜单……忙活完就到中午了,午休时段会有很多白领到这里用餐,他们都在附近的外企工作。本店价格实惠,而且是套餐制,很适合独自吃饭的职场人。

忙碌的间隙里我看了眼挂钟,十二点三十五分,再过半小时人潮就会淡去,环顾一圈店里的客人:进门的大桌上坐着两男两女,均着正装,应该是附近上班的员工,他们眉飞色舞地交谈着,趁着午休时间放松心情;店门左前侧坐着一位学生模样的女孩,边吃边划拉着手机,紫色水晶指甲闪着亮光;右侧是位秃顶的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坐在餐桌前慢慢咀嚼,表情时分专注。我感谢他这么认真地对待食物,当然啦,有可能只是在走神。

这样一份工作,给我这种内向的人提供了一个天然的观察窗口,休息时我经常坐在角落的椅子上假装发呆,实则观察每一位光临的客人。一个人带来一个故事,这是我的每日乐趣。

十二点四十分,我稍感疲劳,打算闭目养神一小会儿,这时,店里走进来一位女士:香槟色真丝衬衫,藏蓝一字长裙,红色猫跟鞋。黑色长发有一半搭在胸前,一半搭在后背,她神色淡然地从台阶上走进来了。点完餐后,便安静地坐着,不像其他人一样马上拿出手机,只是默默打量了一下店内的装饰,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悠然等待。

K市,一座拥有1500万人口的大型城市,一旦混入车水马龙,大概连你的亲生父母拿着放大镜在人群中都很难发现你。每天大概有五万人从商场的地面走过,有八千人在地下来回穿行,大约八百人会停留在此吃点东西或喝一杯,只有两百人会走进我的店里,而这其中我能记住的最多只有五人。看见她第一眼的时候,我在心中记住了她。

她的表情不像是在发呆,也不像陷入沉思,既没有抠指甲,也没有照镜子,右手托腮,头微微倾斜,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种古典印象派油画里那种朦胧和静谧的光辉。我慌了,甚至有点不敢看她,好像自己的目光会干扰她周围的磁场似的,要是这时有哪个不识相的男顾客上前去找她要联系方式,我一定会在他的番茄炒蛋里加半片蛋壳。

套餐做好,店员示意我端过去。小心翼翼地端起餐盘,好像它有几千斤重似的,我发誓在无数次端起餐盘的时刻,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神圣,好像侍奉皇室一般。小步挪过去,她忽然迎上我的目光,心一抖,感觉心跳有点超负荷了,脚底好像铺满棉花,天哪!别让我摔倒在她面前啊!

“谢谢。”她低头吃起来,我暗自庆幸自己平安送餐,同时,瞄到了她眼皮上的蓝色眼影和耳垂上的珍珠耳钉。

她身材微胖,五官轮廓也很普通,大概是整个人安宁的神态增添了魅力,还有鼻头上的那几颗活泼的雀斑,让整体打扮不那么沉闷。她身上淡淡的茉莉花香隐隐地传过来。

午后的睡意向我突袭,选了首Chet baker的爵士乐在店里播放,虽说爵士和中餐好像不太搭,但,谁在乎呢?缓慢的前奏流出,时钟的节奏慢下来,身体的每一寸骨骼松懈了,悠闲又丝滑的下午时光开始了。这时,我看见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异样,惊讶又茫然,她抬头看了墙角的音响,又看了眼柜台,我赶紧低头假装擦桌子。额,难道是我听歌的品味太差了吗?这歌真的和店里的气氛很违和?还是她发现了我在盯梢?

她的目光很快移开,看来我是想多了,真奇怪,为什么今天变得这么敏感呢?但直觉告诉我和那首歌有关,《Blue room》。

地下盘踞的这些年,偶遇无数陌生的面孔,除了长期光临的四五个老顾客,其他人吃完一顿后都如人间蒸发一样消失在地面,充满悬疑的意味。瞬息万变的时代,大家都过着游牧一般的生活,人和人似乎很难再建立那种长久的信任和亲密,谁还能记住一家小饭馆呢?上次路过一家店面,上面写着“三年老店”,我哭笑不得,是时钟变慢了还是人们的心理节奏变快了?

客人渐次离开,她也起身挎好背包走了,淡淡的馨香还氤氲在那一角,我在心里和她说了再见。

日子循环往复地流动,我在每日的重复中体会着细微的差别,丝毫不厌倦。在他人眼里我就是个了无生趣、循规蹈矩的店小二,我只能说,他们不懂我的快乐。偶尔,我会盯着那个座位发呆一小会儿,像个少女一样在期待些什么,回过神后,我对我自己这愚蠢的举动都感到惊讶。

居然,在十二月的一天中午,我又遇见了她。那天中午,我像往常一样在后厨忙得云里雾里,上菜期间她和她的同事们一起走进店里,她嫣然一笑,完了,该死的心跳又回来了,点完菜后我躲进后厨,好在今天的生意格外火爆,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想其他。

她和她的同事们吃饭期间,我还是忍不住偷瞄了几眼,依旧打扮素净,隔着距离仿佛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馨香。吃得差不多了,她的同事们坐在座位上聊天,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她径直向我走来——要联系方式。大概两天后我才从这惊讶中回过神,她的备注叫Lin.,暂且叫她林小姐吧,那天她说我家的味道很好而且实惠,留个联系方式也许以后会给公司定工作餐。当时我的表情,应该像看见恐龙复活般惊恐失色,生活啊生活。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联络,一开始当然是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在这边工作多久啦,工作忙不忙啦,周末会做些什么啦。直到有一天我看见她分享了一首Chet Baker的歌,突然记起上次她在店里的神情,就留言说原来是同道中人啊,我也听他的歌,她回我一个笑脸和握手的表情。之后她开始在我这定工作餐,我们联系更多了,有一次一起约去美术馆看展,她好像总去美术展,我以前也去,但现在不怎么关注这些了。她站在一副蓝色的画前沉思良久,然后开始讲起什么宇宙起源、人的思维和意识、语言的边界等等问题,我听得索然无味,努力装出认真聆听的表情。啊,年轻又爱读书的林小姐。

回家后,我们互动晚安,不知是不是夜晚让人心潮澎湃,我们聊到了“爱”这个话题。林小姐抱怨自己空窗许久,工作太忙,好像内心的感受都枯萎了,我安慰她要心存希望,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过了一会儿,对话框里出现一句话:

你觉得爱是什么?

我思考了一分钟,回她:爱是长久的平淡。

平淡会不会太无聊?爱需要激情。

你说的是年轻的爱,激情易逝,平静才是真。

连心动都没有,怎么开始一段感情呢?

心动只是一种虚假的感受,太多人被蒙蔽了,然后因心动在一起,因了解而分开。

发送后,我突然后悔,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想起不知在哪看过的一句俗话:要和一个男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多了解他而不必太爱他;要和一个女人相处得快乐,你应该多爱她,却别想要了解她。对话框持续跳动,我心中一阵哀伤,感觉那种朦胧美好的感觉正在淡去,何必较这劲呢?

我们又象征性地聊了聊今天看过的画和画家们,然后就很有默契地没再发消息了,在气氛变得更尴尬之前。美术馆之后,发消息的频率变少了,但林小姐还是会在工作日的中午找我订餐,偶尔闲聊几句。

一天夜晚,我睡眼惺忪地回到家,洗掉一身油烟后钻进被窝,微信的嗡嗡声响起,是她。

原来你也喜欢爵士啊,我是因为一个朋友才听的ChetBaker,他说了很多关于这个歌手的故事之类的,他的才华、名气,我说听歌就好,何必这么认真……反正,我曾怀疑“深刻”这个词,好像很多人都在描绘一些浅表的、概念性的东西,故作姿态,什么是真的深刻?但……经历了一些事情后我也开始看一些他口中的书,好像掉入了一个陷阱,看得越多越混乱……我也搞不懂了……

她断断续续地打字,我在手机的另一端屏住呼吸,或者是跟随她的节奏一起呼吸,直到屏幕不再闪动。惊喜过后的灰飞烟灭笼罩住我,我想说点什么,但一个字都没打。

之后的之后,林小姐就没再订过餐了,短信更是一条都没有,我再也没在店里见过她,也许我该主动一点,打个电话联系她,但是,说些什么呢?解释我说话太过直白无意伤到她?还是再约她去看一次电影?都没有。她就像千千万万个过客一样,消失在我的生活中。

年轻又忧愁的林小姐,你应该更自信一点,相信自己的判断,有的人就是把书本当成了全部,把借由书本的想象去解释生活,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曾有一秒走进过真正的生活,还耻笑那些认真生活的人太过肤浅。林小姐,生活就像爵士乐,不需要太深刻,放松,放松就好。

这些话我当然没和她说过,仅仅出于想象。哦,“深刻”,这个一想起就让我浑身不自在的词,谁还没个故作深沉的二十几岁呢?尚未经历什么却要假装思考,深陷知识而忽略眼前的生活,那些遥远而宏大的问题,现在想起来只想发笑。是放弃还是逃避?我只想说我现在更接近真实。

K市,一座拥有1500万人口的大型城市,一旦混入车水马龙,大概连你的亲生父母拿着放大镜在人群中都很难发现你。每天大概有五万人从商场的地面走过,有八千人在地下来回穿行,大约八百人会停留在此吃点东西或喝一杯,只有两百人会走进我的店里,而这其中我能记住的最多只有五人。

但是,林小姐,年轻又爱思考的林小姐,她的问号我无法解答,只能由她自己去找寻,至于还能否在遇见她,也许会,也许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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