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小姐，京城到了。”
初九应了一声，窗口的帘子随风扬起，透过边角能看到繁华拥挤的街道，街边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传到耳边让人有些恍惚，她自小生活在江南水乡，何时见过这景象，倘若不是变故，她也不曾想踏入这片是非地。
初九的母亲是江南一带有名的才女，与外出考察的父亲结下露水情缘，私定终身，后随父亲北上。母亲身子骨弱，生下她后更是如此，大夫说或不可再育，而杨家香火不能断，祖母当下拍板为父亲纳妾。
母亲生性高傲，不想与人共侍一夫，于是带着刚出襁褓的她回江南。杨家留不住女娃，初九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可惜妹妹总活不过十岁，不知算不算得上因果报应。
“小九。”
“父亲。”初九对父亲仅有的印象也只是母亲书房中的挂像，不得不承认，岁月蹉跎，他也老了许多，她甚至能看见若隐若现的白发，一下子只觉得胸口堵得慌。
家里的人都对她很是客气，姨娘似乎想把对女儿的亏欠一并补还与她，她笑着一一收下，却在寂静无人之时空余叹声，说不出谁可怜，可这世间多的是可怜人。
“小姐，下雪了。”
初九推开窗，果不其然看见外面飘起小雪，她不免想起生平最爱雪景的母亲，眼睛盯着对面的亭子，有些发愣。往年这时候，母亲已经为她织起围脖，她总喜欢做这些小手艺。
“屋子里闷，出去走走吧。”
初九漫不经心地走着，思绪已经飘远了。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京城的雪较江南的强硬些，江南的雪就算冷，也带着软绵绵的柔情，让人生不出一点气。
“小姐。”旁边的丫鬟着急地扯了扯她的衣角，初九惊愕地抬起头，望进对面那双打趣的眼，它分明是含着笑的，可是她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她看得越深，心就越冷。
“皇上万安。”初九缓缓伏下身，雪花缓缓地落在她的裙摆，今年的冬天终于还是来了。
母亲走的时候跟她说，富贵人家太多无奈是非，她只愿自己的女儿一生安稳喜乐。初九本想守着她的小楼阁安安静静地走过这平淡的几十年，可是她不只是母亲的初九，还是杨家仅有的女儿，入宫是她的命。
入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冬了，雪厚重地压在屋顶的红瓦上。她又见到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里面有天下，有欲望，有名利，唯独没有儿女情长。
“九儿”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初九被惊得起了一声鸡皮疙瘩，脸涨得通红，她低声应了，不敢去看他。
“跟我讲讲江南吧，我只在儿时去过一次，一晃也好多年过去了。”
“皇上也去过江南吗？”
“嗯，那里很美，跟你很像，不知我是搬来一个人还是搬进一座城。”
初九张了张嘴，她知道这些好听的话不该往心里去。
他有后宫佳丽三千，能给她的时间很少，初九不能知晓旁人口中的争宠是什么样的，她不会争，也不想争。她的家族不需要她用宠妃的身份去扶持，她不过是他们之间权衡利弊的棋子，不起眼，也不重要。
初九有很多时间，她喜欢写写画画，以前她是不理解母亲的，倘若真的喜欢，为什么不回到父亲身边，却总困在书房里作画。现在她懂了，又沦落为跟母亲一般的境地。
转眼冬季只剩尾巴，初九近日总觉得不大好，咳嗽越发严重，往年这个时候，也不见得这般厉害。她觉得嗓子发痒，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啃食，拿开手帕，被上面的红色血丝刺得眼疼。果真是命格如此吗，她不想像母亲一般只活在回忆里，却也还是步了她的后尘，而作为杨家女儿，她也真的不能活得长久。
“咳得这般严重怎么不传太医？”
“不要紧。”初九许久不见他，觉得有些陌生，却也心悸得厉害。
“累吗？”她轻声问，边疆战事她不清楚却也还是听说了一些，这人该是被烦的焦头烂额。
“还好，在你这里就不累了。”他躺在她腿上，全身放松交于她，她身上总有让人安静下来的魔力。初九慢慢按着他的太阳穴，外面月色正好，屋子里烛光摇曳，一派平和，如果岁月长此以往该有多好。
“皇上，我为你跳支舞吧。”初九笑着看他。
她极少这样笑，像三月初春的暖阳，春光乍现，勾得人失了魂。
“好。”
这是母亲唯一教给她的舞，她说女儿家一生只舞一次，要把所有的情感都跳给他看，要跳得让人惊心动魄，哪怕他不曾像自己这般爱过，往后想起这段舞，才能忆起跳舞的人。
初九喘着气站在那里，眼光明亮地看着他，浑身的力气好像都用完了，腿一软直接跪在地上。
“九儿。”他焦急地跑过来，抱着她的时候才发现怀里的人体温高得吓人，“怎么样？传太医！”
“没用了。”她跳之前服了药，否则她是撑不过这段舞的。
他握着她的手，脸上明晃晃写着难过。
“这舞名唤惊鸿。”初九笑着说，“在杨府的时候你笑着看我的时候，我好像听见窸窸窣窣的大雪，飘进了我的水乡，我就知道，这辈子算是到头了。”
她的身体慢慢地冷了，他沉默地抱着她，她只活在冬天，春风是吹不进宫墙的。
“我遇见你的时候，才开始盼着春日早些来，想陪你回去看看早春的江南。”他顿了顿，眼尾滑过两滴泪，“我也没有跟你说过，我很早的时候就一直在等你。”
少年的心事困在那座安静的城，那时候女孩还懵懂，撞到人也只傻愣愣地站着，回过神来俏生生地叫了声哥哥，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软糯，像棉花糖一样缠住少年的后半生。
冬天终于还是过了，江南又开始了断断续续的缠绵的雨季。
文章来源原创公主号 : 棠梨枕雪
